本文作者何学嘉,四川崇庆县高中语文教师,现已退休。他的家乡何家坝,在四川省崇庆县。该县地处都江堰自流灌区,有“天府之国”“上五县”之称。作者忆述了他在大跃进时期亲眼所见。当时,何家坝全村21家130人中,17户人家有人饿死,共死亡32人,另有一人被丢弃,一人被送给他人,死亡者中包括作者自己的父亲。而临村四大队八队,人口死掉一半以上。本文记录部分死难者饿死的情形,并提供了人口损失名单。
情景回放:高中一年级教室,学生自读课。
老师:“本节自习课,请同学们自读课文《人口》,有疑难问题就提出来,我好给大家解答。”
学生甲:“老师,葛剑雄在《人口》这篇课文中(课本第221页第一段)写道:‘20世纪60年代初的饥荒使中国至少损失了1800万人’,这包括我们四川省,特别是包括号称天府之国的‘上五县’温江县、郫县、崇庆县、新津县、灌县吗?”
老师:“包括,当然包括这‘上五县’”。
学生乙:“老师,什么原因造成这么大的饥荒呢?”
老师:“是自然灾害,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
学生甲:“是哪种自然灾害呢?是水灾还是旱灾?是虫灾还是病害?是瘟疫还是地震?这损失的1800万人口比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联战死的1000万士兵还多800万,他们是淹死的还是病死的?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老师,您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从那个年代过来,您应该知道真相,告诉我们吧!”
老师:“都有吧,都有吧。总之是自然灾害,水灾也有,旱灾也有,虫灾也有。”
学生丙:“可是我们这里是成都平原,都江堰的自流灌区,千百年来都是旱涝保收,怎么会出现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呢?我查了若干资料,这三年四川气候都为正常呀!老师,这饥荒或许有人为的因素吧?课文中的‘损失’一词,可不可以理解为‘饿死人’?”
老师:“……这……有人为因素,浮夸风、共产风,人灾!这样吧,以后我再抽时间给你们解答。今天答疑到此结束,下课!”
众学生:“唉,老师今天咋了,解答疑难吞吞吐吐……”
这是我几年前上课中的一幕,文中的老师自然是我,学生自然是我的学生。
本人教书30余年,向来视传道授业解惑为神圣,对学生的疑难问题,总要给予完备准确的回答,并以此赢得不错口碑。惟有在这一堂课上,在这个问题前,自觉言不由衷,深感被动窝囊,在学生有所准备的步步紧逼之下,只能节节败退,可悲地、不甘地挂起了免战牌!
其实,我可以主动答疑。因为我“从那个年代过来”,我“ 知道真相”,但我自有我的苦衷!
在葛文“20世纪60年代的饥荒使中国至少损失”的1800万人中,也包括我的50岁的父亲,这个新中国的第一代翻身农民,我们村的第一任生产队长,我们县的支前模范、我们县的第一届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县长曾亲自给他挂过奖章),还包括占我们村四分之一人数的30多名乡亲。对葛文中的“饥荒”一词,很久以来的用语是“三年自然灾害”,对“饿死人”的说法,过去一直视同于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攻击“三面红旗”的反革命言论,讳莫如深,是最大的禁区。就是在今天,葛文也只能用中性词“损失”一词模糊过去。而像“饿殍遍野”、“十室九空”这些我们这辈人亲历亲见的事实,也只准人相信那是文言词汇,是远古蛮荒之时才能发生的事情。
鉴于此,我怎能不经一番思考就随便告诉学生真相呢?这“惑”难解啊!
而这一思考,就是两年。两年后,我感到我应该,也能够给学生解“惑”了。
首先,这是事实,是已经被著名学者考证并编入教科书中让学生知道的事实。更主要的是,我们已经进入了可以深刻反思,(包括反思那些最大最深的“禁区”)可以畅说(包括正面的反面的)的年代,我们正在构建和谐社会,直面诚信,是其核心,以史为镜,也是为了照亮当前的人生道路,以增强憧憬未来的信心和勇气。
故,在那尴尬的解惑过去两年之后,写出我经历的三年大饥荒,作为给我的学生以及后来人的解答。
另,文中所涉及到的人和事,作者就事论事,绝无贬损之意,还望我的父老乡亲有所谅解。
我与共和国同年同月同日生,父母亲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们不识字,当年记时间用农历,他们只记住我生于巳丑年八月初十,属牛。更主要的是,四川1950年才解放,当第一面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城楼飘扬的时候,家乡崇庆县还处于黑暗之中,他们当然不会把我的出生与共和国的诞生连在一起想了。
直到1958年8月的一天,9岁的我踏进校门,一报出生年月时,那老先生要将农历折算成公历,推来算去好半天之后,突然惊喜起来:“呀,真是个幸运儿,共和国的同龄人,愿你好好读书,与共和国一起成长壮大!”从此,有关我的各种履历、表格之类的出生年月栏里,都骄傲地写着:1949年10月1日。
我的家庭是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母亲一生养育了6男2女,我排行第7,上有5哥1姐,下有1妹。母亲虽目不识丁,却深知读书识字明理的重要,所以在当年农家子弟盛行学门手艺挣碗饭吃的时候,她断然谢绝了若干个木匠、泥水匠收我们为徒的美意,把我们通通送进学校,说读书才是正路,才能派上大用场。结果,靠她的汗水、艰辛和人民助学金的供养,我们家6兄弟就出了3个大学生,1个中专生。
至于父亲,虽然他短短的50岁的人生没给我们留下一张照片,在他离去时我也才12岁,但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仍历历在我脑海里闪现:魁梧高大的身躯,强健无比的体格,络腮胡黑黑,胸毛森森,使人常联想到小说《红旗谱》里的朱老忠,电影《车轮滚滚》里的耿东山,《红高粱》里姜文扮演的“我爹”。父亲他简直就是个标本式的中国农民。
父亲虽然出身贫苦,一字不识,但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真是无所不能:一根不起眼的毛竹,在他手里摆弄一会,便被制成一架精巧的“水窝弓”,放到庄稼地里,不一会儿就为我们捉来一只两只的喜鹊、乌鸦;一节竹管,不到半天,就被他制成竹箫,吹出如《王大娘补缸》、《昭君出塞》之类的悠扬乐曲;一个不起眼的鸡笼,经他改装,安上叫“消息子”的机关(一种安装在鸡笼鸭舍捕捉山猫、黄鼠狼等小兽的装置),常常就能在半夜里关住来偷鸡的黄鼠狼、野猫。父亲还是舞狮的高手,放猎鹰的能手,三江、怀远、崇庆、大邑的平原高山,都留下他的足迹,与他同时代的老人们现今说起他,仍然有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传奇。当然,父亲更是种田的好手,一口气不息能插8分田的秧,担180斤的谷挑子二里路不换肩。父亲疾恶如仇,豪气凛凛,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听母亲说,解放前一年,正是栽秧赶水关头,恶霸堰头(旧时管理水务的地方小吏,又称“水管事”)却守住水口独霸不放。眼见全村十几户人家秧枯难栽,父亲怒火中烧,停住犁耙,赤条条提着牛鞭赶去,劈头盖脸抽得堰头抱头鼠窜,而后来他只得被迫远走雅安,靠给人挑水为生达一年之久;在刘公堰,为开河引水,当地恶霸带人强行阻拦,双方箭拔弩张僵持不下,父亲挺身而出,一个箭步飞过丈二宽河坎,一锄头打烂对方报警锣,吓得百人连连后退!如果上述这幕只是据母亲所说,那下面这一幕便是我亲眼所见:1957年春耕,生产队租来一头未经教过的大牯牛。春耕大忙在即,只得自己教牛。可在教牛犁田时,那牛猛一角将在前牵绳引导的何纪云撬出老远,腿上起了个碗大的洞,鲜血直冒。可这牛还不罢休,挣脱犁头还要做第二次进攻。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在后掌犁的父亲,飞身上前,粗大的双手紧握如刀尖般的牛角,“嗨”一声暴喊,双手一掰,那疯牛头就猛地一扭,四脚朝天,山摇地动般地摔了下去。围观的人在惊愕中醒过来,欢呼雀跃,被救者更是感恩不尽,长跪不起。那时,父亲确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大大的英雄!
养育8个儿女的父母亲,在旧社会吃的苦,受的罪可想而知。所以,正如旧中国千百万农民一样,受苦受难之际,他们巴望着有新的生活。所幸的是,在父亲40岁正当壮年的时候,这新的生活真的来了,他迎来了共和国的诞生。父亲他是怀着多大的喜悦,多大的热情来投入这新的生活的呀!我隐约记得,父亲和大哥从地主家抬回了分给我们的胜利果实——一个大衣柜和一个大澡盆。父亲喜滋滋味说,衣柜给大哥娶媳妇,澡盆给全家洗澡正合适。父亲还买回毛泽东和朱德的大幅像,贴在过去贴家神的地方,指着毛泽东下巴上的黑痣对我们说:“这是福痣。”还说朱德是总司令,朱毛联手专整地主老财,穷人才翻身,土地才回家,日子才好过了。
的确,在我幼年时的记忆中,我们的日子是好过的。父亲和母亲买了耕牛,置办齐了犁耙、拌桶、晒垫、风谷机等农具,辛勤愉快地耕种着政府分给的十多亩水田,秋收后交了两鸡公车公粮后,剩下的谷子装了几拌桶,新粮盖旧粮,年年吃不完。过年了,家中还杀年猪,全家都缝新衣、做新鞋。农闲了,父亲还到成都大哥工作的厂里,二哥当兵的部队里玩,回来给我们讲汽车、电灯,讲他在武侯祠大树下石板上睡到天黑关门,讲二哥部队的服务员每天早饭都要给他送上一大杯“米汤”,他一直没喝,直到二哥告诉他是牛奶才喝的趣事,惹得母亲哈哈大笑,惹得我们几兄弟心中痒痒,巴望着有天也到成都开开眼界。父亲还丢下抽了许多年的水烟袋,改抽纸烟。他买来了个银灰色的铝烟盒,一包纸烟买来后,都要将烟一根根抽出,整整齐齐地放在铝制烟盒里夹成两排,然后才一根根抽出悠闲满意地吸着。
那时,我常跟着父亲下酒馆。父亲喝的是西江牌的崇阳大曲,我却只能吃血旺子和猪耳朵,不敢吮吸父亲蘸在筷头上的酒滴,常引得醉醺醺的父亲开怀大笑。
的确,新的社会新的生活使父亲心胸开阔,思想大为进步。他坚决支持母亲把我们统统送进学校,说不是伪政府时候了,娃娃要读书奔大好前程,还先后把大哥送进工厂,把二哥送去参军,送去平息西昌的土匪叛乱。二哥平叛负伤,母亲哭了,父亲心中不安,但仍平静安慰母亲,说当兵就要打仗,受伤死人难免,那么多人都过得,自家咋就过不得。
大约是1952年吧,父亲第一个报名支前,担着一百多斤军粮,和县上几百民工随军西进,经灌县、汶川,到杂谷脑(即今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理县—编者注),翻直贡山一直深入到马唐草地(即今川西马尔康一带)藏区。许多人病倒、累倒,有人还当了逃兵,父亲却坚持到完成任务才返回,还救了一个民工的命。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典型的翻身农民的形象,同新中国几亿翻身农民一样,他满怀着对新中国的感激,满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张开双臂拥抱着崭新的生活,无限忠诚地投身于新生活的建设。建社了,乡亲们选他当第一任生产队长,他愉快地接受了。从此事事更走在前头,要修学校了,他把自家祖上留下的十几棵柏树和备下的房料全献了出去;要打老墙土造肥了,他带头把自家几十丈院墙推倒代之以篱笆;要平坟造田了,他又带头挖了自家祖坟,默默地把祖先白骨深埋;要入社了,他带头把中国农民盼了几千年才盼回的土地交了出去,把刚买两年的耕牛农具,积下的陈谷新麦、葫豆豌豆统统交了出去;再后来要大炼钢铁、献铜献铁了,他又把家中的大锅揭下,把厨柜中的锡壶、母亲的水烟袋砸碎甚至把衣柜上的铜铁饰件撬下,统统交了出去。他说,上级讲了,公社化了,大跃进了,总路线了,三面红旗好得很,一天等于二十年,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当时的事实也告诉他,干活是“大兵团作战”,几十上百人的队伍上午战西边三里的陈村,下午战东边五里的王庄,吃饭是公共食堂,要“鼓足干劲搞生产,敞开肚皮吃干饭”,共产主义的供给制就在眼前,“理发不要钱,吃饭不烧锅”即是铁证,“奋战六十天,跑步 进入共产主义”的豪迈?号,激得人们热血沸腾。“夜不闭户”的升平景象,也并非幻想,社上的粮车十辆八辆夜停打场无人看管,从来都不见差一粒,倒是有如王子清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实农民,鸡叫就起来推到王场的国家粮站上交公粮,比雷锋的优秀还早几年。
由于父亲出色的工作,由于他的忠诚和热忱,他被选为劳模,出席了崇庆县第一届劳模大会,县长亲自为他戴上一枚金光闪闪的“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的勋章,让全村人自豪了好久(从母亲的一张旧照片上,今天,我们仍能看到这枚勋章)。然而好景不长,就在两年后的1960年3月12日,我这50岁的父亲,竟同全村1/4的翻身农民一起,活活饿死在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之上,成为今天我的学生们常询问的“1800万”中的一员。
我常听现在6070岁的人们痛惜地说道,就照19521953年那样,各家各户单干把每人的1亩2分田种到今天,不去搞什么大跃进、人民公社,那中国农民不知要富到何种地步,其实当年已初现了小康。结果折腾20年,又回过头重来,多冤啊!而我还要说,这折腾的结果,不只是物质的极大匮乏,不只是“至少损失1800万人口”,更重要的是人思想精神层面的损失,是人性,信仰的伤害,是对中国几亿农民纯朴、忠厚本性的伤害。不是吗?当初那种一呼百应、公而无私、夜不闭户的升平景象,何时才能重现呢?
饥饿童年的记忆是不易抹去的。像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三面红旗飘飘的情景,我至今仍有清晰的记忆。 正当父母亲满心欢喜地耕种着那10多亩水田,享受着太平丰收的时候,从1953年起,相继出现了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的生产组织形式。互助组,顾名思 义,那还是农户间的生产互助形式,土地、收成仍归各家所有,农民当然欢迎。我至今还记得,轮到我家割麦插秧的大忙时节,村里各家或带上农具,或牵上耕牛前 来帮忙,十多个人一两天就互助我家收割栽插完毕。母亲则在家备上好饭好菜好酒款待这些乡亲们。田间地头,酒足饭饱,乡邻间笑语欢歌,其乐融融。完了,父亲 母亲则又到另一家互助,可惜,这种互助组没搞到两年,1953年,便过渡到合作社。合作社从本质上改变了生产资料私有,是完全的走集体化道路。土地、农 具、耕牛等一切都入社充公,收获归集体所有。由于事前有很好的宣传动员,更由于人们对翻身的感激,对新中国的信任,入社是空前的踊跃。第一批被吸收的必须 是先进分子,党、团员优先,无上光荣。第二批、三批的视为落后,单干户视为落后典型,很觉脸上无光。像我们村何跃章一家,解放前开皮革作坊,置下田产30 多亩,土改时划为富裕中农,最后入社,多收了两季庄稼,灾荒来时,全家二十几口以此保全,未“损失”一人,竟因祸得福。
我清楚记得,入社那天,是个冬天的早晨,村里何学明等好多人来到我家,从拌桶里,坛子里挑走了所有的陈谷新麦,胡豆豌豆,而父亲母亲却一脸的坦然放 心,乡亲们也嘻嘻哈哈,充满着美好的憧憬。还记得我们的课文就这样写道:“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合作社铁桥虽然好,人多车多过不了。人民公社 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既然是通向天堂的金桥,人们等不得了,合作社没两年,人民公社在一片欢呼声中诞生了。人民公社的最大优越性是“一大二公”,是 共产主义的具体体现。它的“大”表现在规模大:在县区以下,按35万人组成一个公社,当时崇庆县30多个公社,再由45个自然村上千人1000多亩田的规 模组成一个基本的生产、生活单位叫管理区,后来又叫大队。劳动者按军队的营、连、排、班组建,由连、排、班长带着生产,或耕地,或插秧,或喂猪或种菜,或 炼钢或熏土,全看情况而定。为体现“组织起来力量大”,常组织“大兵团会战”。“夜战”几百上千人黑压压一片,红旗飘飘,喇叭声声,长途奔袭,就近挑战, 号令一出,万人奔腾,好不热闹,好不壮烈!它的“公”表现在共产主义的精髓——消灭私有财产。土地、农具、耕牛等生产资料公有了,剩下的就是饭碗了。消灭 饭碗私有的有效手段就是挖灶、揭锅、 灭个体烟火办公共食堂。 从根本上解决灭私为公,从“ 灵魂深处闹革命 ”。
我清楚记得,每天天刚亮,各家大小就各带着碗筷到二里外的王村王琛如的大院里“吃公共食堂”。那饭堂好大哟,分排分行安着上百张从各家各户抬来的方 桌、圆桌甚至八仙桌。开饭了,炊事员抬着好几个两人才能合抱的大饭甑挨排放下,竹编的甑盖一揭开,雪白的大米饭上腾地冒起一团白雾。人们一拥而上,用大碗 小盆盛上,端到自选的饭桌前狼吞虎咽起来。吃不了的,随意倒掉,家中有猫有狗的,还要给猫狗们盛回一碗。我至今还记得,父亲为干涉那打猫饭的王洪顺打一盆 显然太多,把“猫”念成“毛”引来哄堂大笑,令我在同学面前丢脸的情景。至于菜,开初一段时间是有的,那是从食堂的菜蔬地里割来的青菜、白菜、萝卜之类, 水煮盐烹,每桌能舀上几勺。吃肉的事,记忆中有两回,一回是上级检查团来检查伙食团,杀了两头猪,一回是国庆节,也杀了猪,除此之外,就没有过了。因为上 千人的食堂,吃一次肉确非易事,公社养猪场那80头猪,除了要为一千多亩田地积粪,更主要的是要迎接各式各样的参观团,检查团,那是人民公社的门面,怎好 轻易损毁呢?
早饭吃完,营长或连长就吹几声哨子,等大家安静下来后,就安排大人们当天的农活,或到二里外的何家堰打土巴(一种农活,即把大块田土打碎以便于耕 种),或到三里外的王墩子点麦,或到八里外的张河坝扯油菜秧,或就近熏土积肥,按连、排、班各自带上工具由连、排、班长带走具体实施,如果是会战,则由营 长亲自带队。农活的安排往往是一天或一天一夜,所以营长特意告诉大家,为了不耽误农时又不影响大家身体,午饭、晚饭由炊事班送饭到地头,所以不要忘了带碗 筷下地。除非有医院证明,不得请假。而我们学生,则高高兴兴背上书包上学。
可喜的是,我们小学生也有公共食堂,地点就在学校隔壁的“红兵连”(即今白头镇卫生院斜对门,我至今不知为啥叫“红兵连”)更可喜的是,学校离家虽 只两三里远,但我们却可以在这条放学路上吃上两三顿饭:第一顿,在学校“红兵连”吃,八人一桌,白米干饭随便舀,有菜有汤。放下饭碗,一出校门便到父亲的 使牛班集中的大柏树下吃第二顿饭,随手抓个馒头,啃两口丢了继续往前赶,来到二队母亲插秧的妇女连,抓个饭碗到田坎上的饭甑里按上碗白米饭刨上两口又完 事。最后回到二队公共食堂里,老年人的晚饭刚开甑,又可吃耍一顿。
那时的我们,简直无忧无虑,只是听大人们说,这叫“共产主义供给制,公共食堂最安逸”。为此,有人还专门写了一篇名叫《笑声满食堂》的文章,被选作我们小学生的课文,以歌颂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有心读者可以从档案资料中查到这篇小学五、六年级的课文)。
私有制消灭了,共产主义成了人们认为马上就可以实现而且已经部分实现了的理想。资本主义的英、美算得了什么,必须超过它,甚至取代它,我的老师何玉 书就顺应全体人民的呼声,将自己所生的一对双胞胎姐妹取名为“周超英、周超美”,赢得上下喝彩。要超英赶美,要“奋战60天提前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就必 须跃进,大跃进!
大跃进,就需要大生产,高产量。于是“组织起来力量大”的半军事化的公社组织之下的各种增收措施和“科学方法”也随之出现。首先是从改良土壤,增加 肥效着手,具体办法就是熏土。即将田土进行一番烟熏火烤。庄稼收割后,人们便马不停蹄地将田土犁转,在田中将大块的田土垒成半人高的土墙,再架上树枝、稻 草、麦草或者木柴猛烧猛熏几天几夜,直到田土被熏黑烤干烤酥,再推倒打碎播种栽插。播种栽插需讲科学,玉米、大豆须一粒粒按序摆放,叫“蚂蚁出洞”,秧得 “东西成行,南北开厢”或要“双龙出海”,还得破千年老规矩,改一季稻为双季稻,按测算肯定是双倍的丰收。尽管后来有人说“与其三三见九,不如二五一 十”。(指一年稻麦两熟,每季500斤共1000斤胜过两季稻加一季麦每季300斤共计900斤)人们认为这分明是攻击大跃进的右倾言论。人们也知“庄稼 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猪多肥多粮才多”,毛泽东就明确指出:“一亩一猪,一人一猪”,然而消灭了私有制,私人养猪早已被禁止,上千人的一个伙食团,一 个集体,一千多亩田,只能办起一个养猪场,喂上百头猪,已属不易,更何况这些庄稼赖以生长的主要肥源,还要靠人一担担挑到三里外的王村,五里外的李村,汤 汤水水,荡来荡去,摇晃三五里后所剩无几,每亩摊下来也难得有三五担,从1959年1962年伙食团“下放”的3年中,毛猪更是绝迹,庄稼全都种在“卫生 田”(指未下粪的清水田)里了。大减产甚至绝收在所难免。实在不行了,人们就靠洒石灰、积草皮渣肥来养庄稼(那时还没出现化肥)。洒石灰倒能在当季起一些 作用,但这四川盆地是典型的水稻土,使用石灰后,第二季就板结了,无疑于挖肉补疮。至于土肥,人们铲草皮扫地灰打扬尘,推倒各家院墙打老墙土,挑至地里当 肥用。但人力毕竟有限,肥力毕竟有限,对上千亩庄稼来说,仍是杯水车薪,“庄稼不吃瞒心食”、“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结果是地里草比禾苗高,“一趟都跑 得过”,割谷时,有人一手就捏完48窝(现在最多10窝),有的地头甚至长不出庄稼,完全荒芜了。这,大概就是后来人们归之为“自然灾害”的理由了。这种 减产甚至绝收在之后的三年中恶性循环,所以就叫“三年自然灾害”。我们那里的农民都认为,这是三年大饥荒的根本原因,哪有什么自然灾害!
面对庄稼歉收减产,有人另想出增产办法:平坟造田,一是增大种植面积,二是坟地肥沃,用不着施肥。直到今天,我仍记得跟随父亲带人平祖坟的情景——
我家是“湖广填四川”时迁来的大家族,祖籍据传是湖广北省麻城县孝感乡。解放初未入社那几年的清明节,父亲都要带着全家老小去“上坟”。那是好大一 片坟地哟,古柏森森,鸟语阵阵,坟茔座座,一片庄严肃穆。父亲带着我们在一座座坟前烧香化帛,除草垒土,并告诉我们那是一世祖、二世祖,这是爷爷、奶奶、 二伯完了,一家人就在古树下的草坪上吃着供品,喝着美酒。在我的感觉中,那简直就是一年一次的难得的踏青春游。而现在,父亲却正领着全村人在早已砍光树的 坟地里平坟造田。我亲眼看见,一座座的新坟古墓被铁锹钢钎撬开,有的棺木白骨已朽至酥脆发黄,人们几锄敲碎,几脚踏平,填上土即成平地。有的棺木还很结 实,红漆黑漆还闪闪发亮,人们就将长板拖来搭桥,短的劈开送去公共食堂煮饭,白骨就地埋掉。挖到爷爷坟时,父亲显然没有了往年上坟时的安详坦然,他满脸忧 伤,把爷爷骨骸深深埋下,并又在上面盖上推倒的墓碑,然后才在上面填上一层厚土,并做了记号。难挖的是一座用红沙石条砌成的大墓,人们用钢钎撬,用十字锹 挖,好半天才撬开一个大洞,有人好奇,大着胆子进去,捡出几柄生着绿锈的铜剑,觉着无用,几锄头打弯,丢了。最后全撬开,棺木骨头都烂完了,一地都是亮晶 晶的液体,父亲说那是水?。还有许多怪模怪样的陶罐、陶人、陶兽之类,也都打碎埋了。只是有两对玉圈,有人不怕不吉利,拿去给娃娃耍了。
印象深的是挖本家何益林大老爷的坟。解放前何益林是村里首富,白头场(即今白头镇)的袍哥舵把子,有田100多亩。他孙子何尽义毕业于四川大学,解 放前一年接任其叔伯兄长何学涵出任成都兵工厂副厂长职务,时年30岁。何益林死于1950年9月,何尽义为祖父大办丧事广散家财,让全村人熄火3个月,天 天在他家吃丧饭,猫狗都全包,活活吃完了两仓米。就在1950年腊月三十那天,在解放军攻取崇庆县城的炮火声中,他匆忙将祖父抬到祖坟下葬。不几天,他便 在成都向政府投降了。据说他可以飞台湾的,一因祖父死而未葬;二因形势吃紧,他想飞时已不准带家属了,想到自己是学生出身,刚接手别人丢下的乱摊子兵工 厂,无多大罪过,留下陪着老婆孩子或许无妨。但是,何尽义还是在成都被当时的人民政府“镇压”了。而他的川大同学,他的前任何学涵却比他聪明,一看形势吃 紧,马上从重庆赶回老家,在劝说父母兄弟一起飞台湾无效后,就带上老婆孩子飞去台湾了。20世纪90年代初,何学涵回大陆探亲,虽说已退休,但鉴于他在台 湾空军中的官位太高,影响不一般,崇州市政府按有关政策给白头镇政府的请示复函仍是:不公开宣传,不官方接待,按一般台胞探亲低调处理。尽管如此,何学涵 回家仍很风光,办了十几桌酒席请乡亲父老,并一一送了礼物,在听说何尽义情况后,唏嘘不已。
再说何益林的坟被挖开后,只见棺木衣衫如新,尸身完好。有人把他从棺木中扶起,还能端坐如生。村民龚裁缝见了,一锄头打去,头即飞走。尸身上穿的9 层寿衣,结实光鲜,村人何祝安见了,甚觉可惜,一一脱了下来,带回家中洗后,父子四人便一人两件三件分而穿之。说来也怪,这绫罗绸缎制成的衣服裤子,穿不 上几天后,就化丝破碎,穿不上身了。第二年下半年,何祝安父子四人连同何祝安老伴,全都死于饥荒,成为村里第一家死绝户,惹得人们议论纷纷。
大跃进使得“一天等于二十年”,人民公社是“组织起来力量大”“一大二公”,地也扩了,土也熏了,双季稻也种了,就连偷吃庄稼的麻雀也被划为“四 害”发动全国上下的人摇旗呐喊万炮齐轰给消灭了,农业当然该空前大丰收了。苏联人卫星上天,咱中国农民也应该放“卫星”,遵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 产”,“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原理,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后浪推前浪地创造着胜利,放射着“卫星”。今天,王村才报亩产千斤的喜讯, 明天李村又报产双千斤,后天陈村更传出亩产万斤……到处的墙壁上,黑板报上,报纸上,广播里,都画着、写着、登着、喊着亩产千斤万斤放卫星的喜讯号召和决 心,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气魄啊!我学的一篇课文《我来了》就这样宣告:“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 了!”便可看作是当时人们伟大气魄的真实写照。
光是报喜还不行,因为千斤、万斤还只是嘴上纸上的数字,于是就有了半成熟的稻田密不透风,稻穗紧密得上面放上个鸡蛋掉不下,坐个小孩压不弯。可有人 说,这奇迹是人们在事前便将十多亩快成熟的水稻连根拔起,连夜移栽在一块田里创造出来的。尽管如此,照片也登出来了,新闻也广播了,紧跟着,各种各样的参 观团,检查组来到村上,要实地看丰收的成果。于是,人们打开粮仓,一看果真是满仓满囤的黄谷大米,玉麦小麦,可知情人知道,只有上面薄薄一层,下面全是稻 草麦草,检查组也心知肚明,拍拍仓,吃完招待的酒菜,满意地走了。这就是后来人们说的“浮夸风”。
大跃进光有农业的丰收还不行,要使国家富强,还得靠工业,而工业,必须以钢铁生产为基础。于是,一个全民大炼钢铁的运动同时在全国上下推广开了。一 时间,公社的院坝里,学校的操场上,一座座“土法上马”的小高炉建成点火了。炉火熊熊,人们日夜奋战,从百多里外的山里肩担背驮背来矿石、煤炭投入炉中, 一天两天后,终于流出了铁水,尽管只有那么可怜的二三十斤,但毕竟出铁了,于是一张张喜报飞向公社,飞向县府。在得到肯定和表扬后,人们干劲更大了,信心 更足了,热情更高了,决心干出更多的成绩放大卫星。但靠人力从百里外背来挑来的矿石煤炭毕竟有限,难以维持。于是人们就地取材,没有矿石,便把家里的饭 锅,废弃的犁耙,铁钉铁丝甚至家具上的铜铁饰件献出,无偿支援这伟大的事业。煤炭不够,就砍树代替,不管是柏树榆树,见树就砍。不久,树没了,但钢还得 炼,于是人们便又拆起房子来。
拆下房料送公共食堂煮饭或送高炉炼钢并非难事,一点也没有阻力,因为已经“公共食堂”了,“公社化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私有财产 早已姓“公”,“家”的概念也大为淡薄。吃在食堂,干在连队,“家”只是个晚上归来睡觉的冷冰冰的空房子。所以有好些人,为图吃饭近方便或睡得舒服些,干 脆卷上被盖收拾起碗筷迁到食堂附近的公房住下,把自己住了几代人的老屋丢下不闻不管。比如我家隔壁的何纪云家,祖上行医,置下了一座面积达一亩多的农家小 院,小青瓦房的大院坝里是个果园,院门一关,小院里鸟语花香,幽静清爽,果子成熟时,我们常去摘桃子李子吃。公共食堂了,何纪云到公社皮革厂做工,吃住都 在那里,他媳妇王淑君就带上孩子回到紧挨食堂的娘家去住,空下这么好的农家小院没人住,果树砍了,家具烧了,自然成了第一批拆来送食堂、炼钢炉的柴火了, 毫不在意,毫不可惜,十分自然。同样的还有何学川家,何学贞家,原都是独门独户的农家院,到公共食堂了,不分彼此了,结果何学贞一家搬到富农何德兴家,何 学川家搬到何益林家的老房子。而他们两家的20多间草房瓦房,最终当然也进了公共食堂的灶膛,而住何益林老房子的还有从三队双庙子搬来的李治安一家。总 之,那时真是吃有定点,居无定所。人们随遇而安,头脑也相当单纯,任由别人支配。仅凭队长一句话,人们就可以腾出自己住了几代的老屋而去和另一家挤在一 起,或凭自己几句话就可以进入别人家的大瓦房而丢弃自己的茅草房。所以说要拆张家李家几间房来送食堂煮饭或送炼钢炉炼钢,并非难事,并无阻力,这话的确不 是天方夜谭。
我家老宅是一世祖何痴入川择业时置的,黑漆雕花大龙门楼,进门后有前后两进正房。我们住的前面大院里,有4棵上百年树龄的大油板栗树,将整个大院盖 得严严实实。春天,每当栗花开放时,花粉如雪飘飘而下,满院飘香,树上浓叶密枝里,红嘴八哥、灰色斑鸠甚至猫头鹰都在上面垒巢栖身,生儿育女。每当黎明时 分,鸟儿们便呼朋引伴,嬉戏打闹,使得整个院子热闹非凡,生机勃勃。不几天,栗花谢了,掉下无数二三寸长的毛茸茸的条状花穗,我们便把它收集起来,编成酒 杯粗的长绳,晚上点燃当蚊香用,既清香满屋,又能驱蚊避臭,一直要用到整个夏天结束。10月,板栗熟了,“娘开胯,儿落下”,这是母亲给我们猜的一个谜 语。谜底是说板栗熟时,栗苞裂开,落下红油油的大板栗来。多年来,这几棵板栗树都当成全家的摇钱树,年份好的时候,卖的钱可抵得上两头肥猪的价。记忆中, 我们没少吃母亲做的干炒板栗,鸡烧板栗。最好吃的还是母亲把板栗埋在沙中一直放到过年挖出时吃,仍新鲜如旧,或是放到厨房中的炕笆上,过年时取下,板栗肉 已干缩金黄,吃起来香甜得腻人。至于落下的栗苞,虽满身是刺,却是上好的燃料,整个冬天,我们都烧它——或用它烧火煮饭,或用它烧火取暖,而用它燃后剩下 的火炭装烘笼子,烤上一夜都不灭。可以说,我的童年就是在闻着栗花香、吃着板栗果、烤着板栗火中度过的。可是现在,这祖上留给我们的板栗树保不住了,不属 于我们了。先是板栗熟了,谁都可以来打,来拾。有一天,我对来打栗子的何学松说:“这是我们的!”而他却恶狠狠地说:“现在连命都是共产党的了,树还是你 们的?”我只得悄声走开了。有天下午,母亲见没人,就悄悄拿竹杆打了些下来,正在往一书包里装时,一个驻社工作组的人来了(不知为啥是位军人)硬是把母亲 手中的栗子连书包一起提走了。这又是我亲眼所见,母亲那悲愤的表情,至今仍深深印在我脑中。不久,这几棵上?年的板栗树也没逃过被砍掉的命运。这就是人们 后来说的“共产风”,或叫“一平二调”。再后来,1963年吧,国家对这样的事有过“赔退”,即将两年前无偿征用毁掉的房屋树木等私有财产给予一定数目的 经济赔偿,还在的给予退还。我们家4棵大板栗树、5棵百年的青冈树(又名青冈栎)和几十棵大柏树等,统共退赔了24元钱,买了几斤米吃,那几家房子没了 的,各领了百多元,相继在原宅上建起了草房、瓦房居住至今。
农业、工业都大跃进,放卫星了,教育当然也要大跃进。四哥进了县城里中学,我和五哥进本地完小,父母们则进夜校,一些年轻人则进“红专大学”。中学 毕业的三哥和几个高小生晚上就当夜校老师。那几个高小学生当老师的班,大都是青年妇女,姑娘小伙,上课的主要内容就是教唱歌跳舞,那“南风赤溜溜地吹,吹 到南山去,锄头犁耙下粪水,今年收成一定好”的歌儿,至今我还能哼唱。而三哥教的班,大都是如父亲一样的四五十岁的男人,虽然冷清,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认 认真真学了几个字,如“萝卜、茄子、挑篼、扁担”之类。至于“红专大学”,校址在今何家坝群众桥头的一座小院里,从外观看,院墙粉刷雪白,大红的标语口号 格外醒目,里面不时传出歌声,里面的大学生是些经过挑选的男女青年,比如村里的何俊瑶就是其中之一,这里既有歌声笑语,又免去熏土炼钢,能进去确也让人羡 慕。至于里面什么人在当大学老师,上什么课,结果如何,因人小,不敢进去,就不得而知了。只是那地方,至今上了岁数的人,仍管它叫“红专大学”。
上述一切,大都发生在大跃进的1958年,发生在热情奔放、理想辉煌、三面红旗迎风飘扬的1958年。可以说,这一切,恰是三年大饥荒的前奏前因。
原载:《领导者》(双月刊)2008/4月号,总第21期(读取时间:2008-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