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至1961年,我国经历了一个“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其困难的严
重程度,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是空前的,恐怕也是绝后的,这已是不争
的事实。然而,关于困难局面的成因,几十年来却经历了一个不相同的表述
过程。
困难时期尚未过去的1961年5月31日,刘少奇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已经指
出:“这几年发生的问题,到底主要是由于天灾呢,还是由于我们工作中间
的缺点错误呢?湖南农民有一句话,他们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总起来,是不是可以这样讲:从全国范围来讲,有些地方,天灾是主要原
因,但这恐怕不是大多数;在大多数地方,我们工作中间的缺点错误是主要
原因。”(《刘少奇选集》下卷第337页,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他用农民
的说法,肯定了“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判断。
但是,又过了一年多的夏秋之交,中央北戴河会议和中共八届十中全会
上毛泽东严厉批评了所谓把形势说成一团漆黑的“黑暗风”之后,“人祸”
的原因被绝口不提。以后,“三年经济困难”的原因被完全说成是“三年自
然灾害”造成的,直到1978年以前,“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说法索性取代
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
经过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拨乱反正,1981年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党
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指出:“主要由于‘大跃进’和‘反右倾’的错误,
加上当时的自然灾害和苏联政府背信弃义地撕毁合同,我国国民经济在一九
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发生严重困难,国家和人民遭到重大损失。”这与刘少
奇当年代表中央所作的判断,是基本相同的,以后的党史、国史著作在总结
其原因时,大都是从这三点表述的。
但其后一个时期,在具体历史叙述中,一些著作里也出现了片面的问题。
笔者查阅了1989年至1999年国内外出版的十几部有关中共党史、中华人民共
和国史体裁著作,多数详尽地分析了“大跃进”决策的错误(这是完全有必
要的),而对自然灾害只用“加上发生了自然灾害”一句带过;有的专门研
究“文革”前十年历史的著作对此原因只字不提;还有的专门记录二十世纪
灾祸的志书,小至工厂火灾都有记载,独不见一字提到“三年自然灾害”
(李原、黄资慧:《21世纪灾祸志》,福建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仅有的
一部以记述“三年自然灾害”为名的著作对自然灾害只用了1%的篇幅,其余
都是讲“人祸”(楚汉:《中国1959-1961:三年自然灾害长篇纪实》,四
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一些学者甚至否认当时有自然灾害。有人认为出现经济严重困难局面,
“恶劣的天气并不是1959年所发生的事件的原因,计划错误才是重要原因。”
(尼古拉斯. R. 拉迪:《中国现代经济发展中的农业》,1983,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年美国三一学院教授文贯一在北京大学的演讲针
对“目前已提出的一些假设”如“气候原因导致自然灾害”指出:“以统计
数据看1958年气候很好,1959年正常,因此气候无法解释58年就开始的饥荒。
”(《中国经济时报》1998年2月27日报道:《三年大饥荒源于大食堂》)
龚启圣在《近年来之1958-61年中国大饥荒起因研究的综述》一文中将近年
来西方学者(包括旅美中国学者)的结论归纳为三种:1、“过量的粮食统
购”,2、“公社化、退出权和生产滑坡”,3、“公共食堂与非理性消费行
为”。但没有一个人提到自然灾害的因素(《二十一世纪》 1998年8月号)。
还有人甚至认为:“不论与其他任何灾年或是常年比较,1959-1961年三年
灾难时期全国的气候都可以说是天公作美,甚或‘历史上的最好时期’。”
(金辉:《风调雨顺的三年-1959~1961年气象水文考》,《方法》杂志199
8年3期)。
这样,四十年过去后,就存在一个问题:究竟有没有“三年自然灾害”?
其对“三年经济困难”的出现具有多大程度的影响?
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笔者认为:大致有以下三种:
1、过去的历史研究存在着研究社会史较多、研究自然史较少,研究生
产关系较多、研究生产力较少的缺点。偶有涉及,也没有全面把握。如某一
本几十万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对“三年自然灾害”不着一字,却用
较多篇幅介绍了其他洪涝灾害程度较小时期的抗灾斗争。
2、当时的报刊出于宣传“大跃进”需要,对灾害本身报道较少。以后
这方面公布的历史资料也不多见。至1995年国家统计局、民政部编《1949-1
995中国灾情报告》(中国统计出版社1995年版。以下简称《灾情报告》)
出版以前,还没有一部专门系统记述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发生的自然灾害
的著作。
3、个别著作存在史实上的误解和观点上的偏见。
2000年是国际减灾十年活动的最后一年,90年代相继发生的洪灾、沙暴、
旱灾、蝗灾,再次引起了人们对灾害历史教训的注意。本文拟以我国农业粮
食生产为主要视角,考察“三年自然灾害”的严重危害及当时推行超越现阶
段的生产关系(包括各种错误决策)对农业造成的损失,用计量方法找出两
者可供比较的数据,说明其影响程度及相互作用关系(由于工业损失受自然
灾害影响较小,其成因还包括苏联政府背信弃义等复杂因素,暂不考虑)。
一、 天灾的因素
中国经常发生的自然灾害主要是气象(包括旱灾、雨涝等)、洪水、地
震等,1958年以前,自然灾害的程度基本为中等或以下。其中1954年的洪水
灾害较大,从受灾面积看,仍“属中等水平”(《灾情报告》第374页)。
1959年全国出现了“受灾范围之大,在五十年代是前所未有的”严重自
然灾害,受灾面积达4463万公顷,成灾(收成减产30%以上为成灾)面积137
3万公顷(《灾情报告》第378页)。其中成灾占受灾面积比例30.8%,与历
年比并不高,但集中在主要产粮区河南、山东、四川、安徽、湖北、湖南、
黑龙江等省区的旱灾,占全国成灾面积的82.9%,而且各种灾害交替出现,
对粮食生长影响十分严重,本年1-4月,河北、黑龙江出现严重春旱,影响3
00万公顷农作物,黑龙江受旱达4-5寸深,为历史罕见。4-5月的霜冻造成华
北、黑龙江50多万公顷农田受灾。与此相反,从2-6月,南方三次出现洪涝
灾害,珠江、长江、淮河流域洪水泛滥,造成200多万公顷农田被淹。3-6月,
东部沿海和华北地区又发生风雹灾害。进入夏季,旱灾、洪涝情况开始对移。
6-8月出现江淮流域为主的大旱灾,到7月下旬受灾面积已达821.2万公顷,
持续到8月上旬扩大到黄河以北和西南内陆,受灾面积达2276万公顷。7月下
旬,河北、北京、黑龙江地区突降暴雨,山洪骤发,200多万公顷农田被淹。
7-9月,东南沿海遭到5次台风侵袭,最高达12级,使120万公顷农田受灾。
本年灾害从受灾面积看已是建国以来前所未有,更重要的是灾害种类繁
多,在部分地区轮番发生。除旱灾、霜冻、洪涝、风雹外,还出现了建国以
来不多见的蝗灾、粘虫灾、鼠灾。本年全年成灾人口为8043万,超过1949-1
958年平均数80%以上,其中山东、湖北、四川各占1000万。本年春荒人口达
9770万人(主要指缺粮人口,包括外流逃荒、营养病、破产度荒、卖送儿女、
非正常死亡人口),相当于1949-1958年各年平均值的2.87倍。
1960年,继1959年大灾害后,全国大陆除西藏外又发生了建国后最严重
的,也是近百年少有的特大灾害,受灾面积达6546万公顷,成灾面积2498万
公顷,受灾面积居建国五十年来首位(《新中国五十年统计资料汇编》第35
页,国家统计局综合司编,中国统计出版社1999年版。以下简称《五十年汇
编》)。主要灾害是北方为主的持续特大旱灾和东部沿海省区的严重台风洪
水灾害。
1-9月,从去年秋天开始就缺少雨水的山东、河南、河北、山西、内蒙
古、甘肃、陕西等华北、西北地区持续大旱,有些地区甚至300-400天未下
雨,受灾面积达2319.1万公顷,成灾1420万公顷。其中山东、河南、河北三
个主要粮区合计受灾1598.6万公顷,成灾808.5万公顷,分别达整个旱灾地
区的68.9%和56.9%。山东、河南境内的黄河等河流都长期断流,济南地区的
800万人生活用水告急。进入夏秋,旱灾扩展到江苏、湖北、湖南、广东、
四川、云南等南方地区。整个大陆省区除西藏外旱灾面积达3812.46万公顷,
是建国五十年来最高记录。
6-10月,东部地区发生严重的台风和洪水灾害。5个月里台风登陆11次,
高于以往平均数近两倍。台风过境时间高达10-20小时,高于往年平均数三
倍以上(《灾情报告》第379页)。台风造成暴雨频繁、洪水泛滥,广东、
福建、浙江、安徽、河南、江苏、山东、河北、辽宁、吉林、黑龙江11省受
灾993.3万公顷,直接死亡5000余人。山东部分地区30多天里降暴雨19次,
平地积水3-4米。东北辽河、太子河泛滥,流量为有史以来最大,淹没辽宁、
吉林等地143.7万公顷,“鞍山、本溪等地区农田、村庄受到毁灭性打击”
(《灾情报告》第378、379页)。
本年3-5、9月,东部和西北部发生严重霜冻灾害,波及11省区,受灾面
积138.1万公顷。3-9月,还发生了由南向北推进、波及21省区的风雹灾害,
受灾面积达392.26万公顷。
本年大灾害不仅面积超过以往,而且是在1959年灾害基础上连续发生,
危害极大,成灾人口达9230万人,春荒人口高达12980万,相当于1949-1958
年各年平均值的3.8倍。另一个特点是旱、洪灾同时发生,反差极大,一个
省内,部分地区暴雨洪水泛滥,另部分地区持续干旱,给救灾带来复杂困难。
1961年,全国连续第三年发生特大自然灾害,受灾面积6175万公顷,仅
次于上年,为建国五十年来第二位。而成灾面积达2883万公顷,为1994年以
前最高(《五十年汇编》第35页),其中四分之一绝收(减产80%以上为绝
收)。成灾人口16300万,也超过了上年。本年春荒人口高达21800万,相当
于1949-1958年各年平均值的6.4倍,占全国人口三分之一以上。
从去年冬季持续到本年3月下旬,黄河、淮河流域1300万公顷农田遭受
大旱,4-6月,旱情扩大到长江流域广大地区,年内全国旱区受灾面积达378
4.6万公顷,成灾面积1865.4万公顷。其中河北、山东、河南三个主要产粮
区小麦比去年最低水平又减产50%,湖北有67万公顷未能播种,河南有73万
公顷基本失收。4-5月,淮河流域遭受霜冻、大风灾害,淮北有375万公顷农
田受灾。倒塌损坏房屋504万间。4-6月,江南珠江、湘江、赣江、闽江流域
两次普降暴雨,洪水决口,泛滥成灾,水淹10个县市城。。7-8月,海河、
黄河平原连降暴雨,发生严重水涝灾害,其中河北、山东部分地区灾情是百
年未遇的,受灾面积达160万公顷,占播种面积54%,近100万公顷无收成。
到9月,灾区有60万公顷仍积水未退,聊城、沧州有3500个村庄被水包围,2
80万人断粮,沧州专区死亡人数占总人口4.9%。7月下旬至8月,东北局部地
区遭受暴风雨侵袭,山洪暴发,冲入伊春市,交通、电讯中断,工厂停产。
松花江流域7万公顷绝收。
8-10月,东南地区的广东、福建、浙江、江西、江苏、安徽遭受台风袭
击11次,其中12级以上占9次,是建国五十年里最多的(《灾情报告》第82
页)。淹没180万公顷农田,造成损坏渔船、倒塌房屋、冲毁海堤、死亡人
数的损失都超过往年。“三年自然灾害”在建国五十年以来自然灾害史中的
地位,可以从下表中看出:1958年全国受灾面积65571万亩,1959年98812万
亩,1960年全国受灾面积92623万亩,1978年全国受灾面积72660万亩(原表
有五十年数据,略去)。这三年受灾面积确实大大高于建国五十年来的任何
一个时期。
1949-1994年全国农作物成灾受灾面积曲线图 单位:万亩(暂缺)
说明:据《灾情报告》制成。1966-1977年统计数字因“文革”动乱不
完整舍去,这11年除1972年自然灾害较大外,其余为中等程度以下。
“三年自然灾害”带来的最大损失,莫过于使粮食大幅度减产,造成农
村严重缺粮。全国粮食因灾减产情况,据统计,“由于一些地区连续三年受
旱,三年全国共减产粮食611.5亿公斤” ,“其中1959年受灾最严重,约损
失粮食378亿公斤,其中以旱灾为主造成的损失约为260亿公斤”(《灾情报
告》第67、6页)。
专家通常认为,旱灾损失占总灾害损失之比一般为50-60%(王劲峰主编:
《中国自然灾害影响评估方法研究》,中国科技出版社1993年版),按照19
59年旱灾占全部灾害损失比例68.8%计算,我们可以估算出,三年中因自然
灾害减产的粮食数量(A)为611.5亿公斤÷68.8%=888.8亿公斤。
这三年因旱灾粮食年均损失率(因旱灾粮食减产量占当年粮食总产量的
比重)为611.5亿公斤÷(1700+1435+1475)亿公斤=13.26%,大大高于
全国1949-1969年因旱灾粮食损失年平均率1.6--3.3%的范围。按照另一种全
国不完全统计的因旱灾粮食损失量计算,这三年年均损失平均117.7亿公斤。
相当1949-1959年平均33.97亿公斤的3.46倍(中国国际减灾十年委员会办公
室编:《灾害管理文库》第一卷《当代中国的自然灾害》第705、576页,当
代中国出版社1999年版)。
事实上,因为各地受灾程度不同,粮食的减产情况也不同,灾害集中和
持续的地区,缺粮情况比一般地区严重得多。如湖北省工作组1962年9月3日
给周恩来的报告中说,谷城、光化、襄阳三县被调查的13个遭受旱灾的大队,
特别严重的,群众根本分不到口粮;严重的,每人每月平均4-6斤;一般的,
每月10斤(《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0册第173页,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
年版)。而且,各年缺粮程度和缺粮人口也不是平均的,如1960年粮食减产
最多,这年形成的缺粮人口也比上年增加68%,高达21800万。集中地区、集
中年份的灾害打击,使其力度比数字所能反映出的更为严重。“三年自然灾
害”造成的粮食大幅度减产,无疑是非正常死亡人口大大增加的重要原因。
因此,1959-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确实是建国五十年来范围最大、
程度最深、持续时间最长的最大自然灾害,确实是造成三年经济困难的一个
直接因素。正如周恩来1960年10月29日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所说:“这
样大的灾荒那是我们开国十一年所未有的,拿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二十
世纪记事起,也没有听说过。”(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第1558页,中
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在五十年代末期十分低下的生产力状况下,人类抵
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十分有限,综合国力较弱,遇到持续三年的如此特大严重
自然灾害,出现经济困难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农村极度缺粮的困难,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自然灾害使粮食减产。
以1957年全国粮食产量为标准,1959、1960、1961年下降的比例为12.9%、2
6.5%、24.4%,自然灾害的粮食减产,只占其中一部分。其余的,应该说是
决策错误所致。
二、决策错误的因素
要从数字上准确地计算出“三年经济困难”在多大程度上应由“大跃进”
决策错误负责任,多大程度上由自然灾害负责任,是很困难的。为了说明这
一点,可以采用取参照点进行比较的办法。也就是说,比较存在相似灾害的
不同历史时期,有那些原因,致使损失大不相同。
从上一曲线图中,我们可以看到,比较合适的年份是1978年,理由是,
两个时期在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上都有比较相似的地方。
一、两个时期的主要灾害、灾情程度相似。1978年由春至秋的特大旱灾,
不仅范围大、程度重,超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是建国以来最大的,
而且是历史上罕见的。最严重的安徽、湖北、江西、河南等地,是50至300
年不遇的大旱。旱情从春季持续到11月初,大部分地区连旱达150-200多天。
长江中下游流量减少30%以上,淮河流量减少80%,是有记录以来最少的。大
多数大中型水库蓄水降到死水位以下,大部分塘堰和小水库干涸。黄河、淮
河、海河大部分地区和长江中下游部分地区,受旱总面积达4000万公顷,成
灾1730万公顷。安徽、河南、江西、湖北、江苏、湖南、四川、山西、内蒙
古等省区受旱面积均占播种面积60%以上。加上其它地区霜冻、风雹、台风
灾害,本年全国受灾面积达5079万公顷,成灾面积2180万公顷,均低于1960、
1961年,高于1959年。
二、两个时期的经济决策相似,都出现了盲目的“跃进”运动。1978年
2月26日,华国锋在第五届全国人大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一个“新的跃进”
规划,要求分三个阶段打几个大战役,农业每年以4-5%、工业每年以10%以
上的速度大步前进,到本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使我国的主要工业产品产
量和各项经济技术指标分别接近、赶上和超过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和世界
先进水平。工业方面要建成120个大项目,农业方面要求到1980年全国基本
上实现农业机械化,粮食生产要达到4000亿公斤。在当时情况下,这个规划
是冒进的。
三、两个时期都处于灾害的群发性时间段。据专家研究划分,我国1479
-1691年和1891年-现在为干旱期,后段中,1920-1931年,1959-1963年,19
72-1978年为三个灾害严重的群发时期(《灾情报告》第5页)。
四、两个时期的农村经济、政治体制相似,都属于农村人民公社体制的
生产方式。就全国来说,1978年执行的仍然是改革开放以前的路线。
然而,尽管两个时期的主客观因素十分相似,经济状况却出现了较大的
不同。全国粮食产量:1959、1960、1961年分别比1958年下降11%、28.3%、
26.25%。1978年则比1977年增长7.8%(1977年产量较低也是一个原因),达
建国以来最高的3047.7亿公斤。全国农业总产值:1959、1960、1961年分别
比1958年下降14.5%、25%、25.9%。1978年则比1977年增长9.8%。此外,三
年困难时期非正常死亡人口如前所述急剧增加,而1978年则没有出现值得注
意的现象。
分析造成两种不同后果的不同因素,可以更好地说明“大跃进”决策错
误的严重影响。
一、“大跃进”时期严重高估了粮食产量,采取了一系列错误决策。
五十年代,我国工业化进程处于初始化阶段,粮食等农产品出口是积累
资金的重要来源。1958年粮食获得丰收,但在浮夸风中却估计严重过高。19
58年8月,中央政治局北戴河扩大会议估计并正式公布1958年粮食产量将达
到3000-3500亿公斤,比1957年增产60-90%。1958年底,有关部门根据各地
区汇报,把预计产量又夸大为4250亿公斤(1958年12月7日中央批转谭震林、
廖鲁言报告《关于农业生产和农村人民公社的主要情况、问题和意见》)。
按照这个产量计算,全国平均每人粮食占有量为650公斤,早已超过需要
(《当代中国的粮食工作》第105-10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
1959年8月16日中共八届八中全会公报虽然指出“过去发表的1958年的农业
产品产量的统计偏高”,认为经过核实后的粮食的实际收获量为2500亿公斤,
但仍然严重高估。实际上,经过后来核实的1958年全国粮食产量远低于公布
数字,只有2000亿公斤。根据严重失实估计,当时得出了粮食已经多得吃不
完的假象。1958年10月12日的《人民日报》算账说:一个人“放开肚皮吃饭”
一年能吃大约500斤上下。而仅尚未收获的薯类和晚稻产量,全国人民每人
平均可有275公斤,也即全国人民放开肚皮吃一年也吃不完。于是,出现了
五项错误决策。
(一)大办吃饭不要钱的食堂。取消了粮食定量,实行敞口吃饭,宣传
所谓“粮食供给食堂化,肚子再大也不怕”。有的公共食堂半个月就吃掉了
三个月的口粮。据国家统计局1960年1月的统计,全国农村已经办有公共食
堂391.9万个,参加吃饭的有四亿人,占人民公社总人数的72.6%,其中主要
产粮区的河南、湖南、四川等7省市区达90%以上。
(二)大量增加城镇和职工人数。1958年6月,中央决定劳动力的招收、
调配由省市区确定后即可执行,各地又将招工审批权层层下放。职工1960年
达到5969万人,比1957年增加2868万人,城镇人口1960年达到13000万人,
比1957年增加3124万人(《当代中国的劳动力管理》第10页,中国社会科学
出版社1990年版)。全国农业劳动者人数由1957年的19310万人急剧下降到1
958年的15492万人,占工农劳动者的比例由93.2%下降到77.8%(《建国三十
年全国农业统计资料》第5页)。
(三)投资和人力物力继续向工业方面倾注,排挤农业。1958年秋收未
完,就将大批农村劳动力调出,参加没有计划的水利工程,抽调农村劳动力
3000多万人搞钢铁等其他事业。1960年9月谭震林给中央报告说,主要产粮
区的河北、山东、河南、山西四省的拖拉机和排灌机械有40%缺乏零件和燃
料不能开动,农民的小农具也缺乏很多,因为废钢铁原料都被收集炼钢,农
具厂也改炼钢。10月山西省委也报告说,农忙的4、5月份,全省参加田间劳
动的劳动力只占农业劳动力总数的48%,而且男多女少,老多壮少。原因是
基本建设和支援工业抽调劳动力过多。这些都造成因灾减产之后,粮食中仍
有一部分不能收获到仓。彭德怀回家乡调查时收到一位老红军的字条:“谷
撒地,黍叶枯,青壮炼钢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咙
胡”,深刻地反映了这种现象。
(四)减少粮食播种面积。根据粮食问题已经解决的不实估计,1958年
作出了次年减少粮食播种面积的决策,1959年全国粮食播种面积为174034万
亩,比1958年的191420万亩下降了9.1%,其中水稻播种面积下降9.1%,小麦
播种面积下降8.5%(《建国三十年全国农业统计资料》第45-49页)。按照1
957年粮食亩产,等于1959年全国减少了169.5亿公斤粮食,相当于总产量的
10%。。
(五)实行粮食高征购政策。为了支持工业“大跃进”,要求各地区加
大征购指标,在发现农村缺粮难以完成的情况下,又进行了“反瞒产”斗争,
强行征购。如1959年1月27日,广东省委书记赵紫阳在向中央的报告中说,
目前农村有大量粮食,粮食紧张完全是假象,是生产队和分队进行瞒产造成
的。要求对拒不交待的瞒产干部,给予处分,甚至法办。毛泽东对此批示予
以肯定说:“在全国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必须立即解决。”再如2月19
日,《经济消息》刊登中共安徽省委工作组对桐城的调查说,发现目前农村
的所谓粮食问题,不是缺粮问题,也不是国家征购任务过重的问题,而是思
想问题,特别是基层干部的思想问题。
在这种错误认识支配下,1959年全国粮食征购量、出口量达到建国以来
最高的674亿公斤和41.6亿公斤,即使到了严重遭灾的1960年,征购量和出
口量仍高达510.5亿公斤和26.5亿公斤,出口量与丰收的1958年相等(《中
国统计年鉴》(1983)第393、422页)。当然,继续实行高征购政策,还有
一个国际原因。1960年7月中苏关系破裂后,苏联向中国逼债很紧,周恩来
表示暂时有困难,苏联外贸部副部长竟然指着人民大会堂的大型陈设山石说:
你们如果没有别的东西,这个就很好。为了还债,8月10日中共中央发出
《关于全党大搞对外贸易收购和出口运动的紧急指示》(《周恩来传》第15
47-1548页)。
这样,一调出二吃光,本来就难以为继,当自然灾害造成粮食大幅度减
产甚至绝收的情况来临,国家、集体、家庭都严重亏空。以河北省为例,省
委在1958年9月发出文件,宣布食堂“不限量吃法”。两个月后又不得不要
求薯粮搭配。再过两个月的1959年1月,全省农村已经普遍出现饥饿导致的
浮肿病。到5月,已有55个村255个食堂断粮停炊。全国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1961年5月17日李先念给毛泽东的信中指出:“目前国家粮食库存实在挖不
动了,群众的底子也空了,余粮区、缺粮区都很紧。几个著名的高产区、余
粮区实在调苦了,农民的生活水平大为降低。”(《李先念文选》第259页,
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1978年的情况则不同,粉碎“四人帮”不久,为了适度地提高人民生活
水平和调整农村产业结构,从1977年起,国家采取了大量进口粮食的政策。
1977年至1983年年平均进口104.5亿公斤,是建国以来的一个高峰期。1978
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
(草案)》,规定粮食统购价从1979年夏粮上市起提高20%,超购部分再加
价50%,粮食征购指标在今后一个较长时期内,稳定在1975年的基础上,并
减少25亿公斤,净征购率只有15.6%。还规定国家对农村实行免税或低税政
策,大力发展社队企业,发展小城镇建设。这些政策使农民得到了休养生息。
1958-1961、1977-1982两个时期粮食变动表 单位:万吨
==========================================================
年 份 全国粮食变动量
总产量 净收购比例 出口量 全国人均占有量 (公斤)
----------------------------------------------------------
1958 20000 20.9 266 306
1959 17000 28.0 416 255
1960 14350 21.5 265 215
1961 14750 17.5 -445 240.5
1977 28273 13.3 -569 299.5
1978 30477 14.0 -695 318.5
1979 33212 15.6 -1071 342.5
1980 32056 15.0 -1181 326.5
1981 32502 15.0 -1348 327
1982 35450 15.6 -1534 350.5
===========================================================
说明:据《中国统计年鉴》(1983)、(1992)编制。出口为正值,
进口为负值。净收购比例指收购量减去返销农村数量后占总收购量
的比例。
从上表可以清楚地看出:第一个时期的1959、1960年,全国粮食产量逐
年下降,而仍然大量征购和出口,直到1961年才开始调入和进口。第二个时
期,粮食产量逐年增加,却采取了低征购率和大量进口政策。一缩一盈,一
消一长,自然就使两个时期人民粮食占有水平相差甚大。这种差别反映在吃
商品粮有基本定量保证的城镇居民身上,尚不算悬殊,而对于农民,影响甚
大。
应该说,两个时期的历史情况也不相同。在以农业产品为主要原始积累
的50年代,国家财政力量十分有限,不得不大量征购和出口粮食。为了实现
国家的工业化,这个总政策是无可非议的。而在国家已经初步奠定工业化基
础的70年代末期,采取进口粮食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不仅是政策的考虑不同,
也是客观条件变化的支持,得益于多年的积累增加和综合国力的提高,含有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意义。因此,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地从领导人的着
眼点看,但50年代末期的浮夸风,是个严重失误。
二、“大跃进”时期过高地估计了主观意识的作用和农业生产条件的变
化,把“人定胜天”的决心当作了现实,加上“反右倾”的需要,因此对抗
灾没有及时地重视,反而继续要求“大跃进”,对农业及抗灾投资也相对较
少。
应该说,在发动“大跃进”的1958年就掀起了兴修水利的高潮,为防治
自然灾害进行了重要的准备。但是,这种仍属非常低下程度的农村抗御灾害
能力却被浮夸风拔高到不适当的高度。1958年3月11日,《人民日报》发表
社论,称赞“徐水县仅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基本上消灭了水灾和旱灾”,
“是在全县规模上又快又好地组织全面大跃进的一个好榜样”。 4月7日,
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发出《通知》,其中规定:在一年内基本消灭水灾和旱灾
的县(市),都可以派代表参加年底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农业社会主义建设先
进单位代表会议。这样一来,许多地区都纷纷宣称根治了自然灾害。
1959年出现严重春旱之时,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对防灾抗灾是注意的。4
月17日,他看了国务院关于山东等省春荒缺粮的材料后,亲自拟定题目《十
五省二千五百一十七万人无饭吃大问题》,要求在三天内用飞机送到15个省
的第一书记手里,迅即处理紧急危机(《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8册209页)
。24日,他又对东部沿海发生风暴的报告批示:“再接再厉,视死如归,在
同地球开战中要有此种气概。”(同上,第217页)但是,到了8月庐山会议
以后,由于“反右倾”的政治压力,一些地区隐匿灾情不报,或者报告已经
战胜了灾害,使从中央到地方产生了盲目乐观的影响,对自然灾害的严重程
度和持续三年之久缺乏思想准备和应对措施。如8月1日,新华社内部报道说
广东增城县遭受重灾,“总的印象是情况很好,比想象的好。受灾之后并不
是什么都‘荡然无存’,农民生活安排生活安排得不错,生产蓬蓬勃勃”。
毛泽东看后更加深了人民公社和食堂“一定垮不了,人为地解散也是办不到
的”的认识,要求继续进行“大跃进”。到1960年3月习仲勋送来安徽“饿
死人事件”的群众来信,周恩来等才对真实情况有所了解。在此之前,尽管
全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也进行了各种抗灾斗争,但并没有及时地作为全国的
中心工作,报刊上反而更加宣传“有了人民公社什么自然灾害都不在话下”
的“豪言壮语”。综合国力的低下,也使当时投入的资金十分有限,60年代
中央财政补助各省的特大抗旱经费实际支出,年均只有0.61亿元,50年代更
少。
接受“三年自然灾害”的教训,经济好转以后,国家对防灾抗灾给予了
极大的重视。毛泽东先后提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和“广积粮”政策。在
具体部署上,1966年由国务院召开了北方8省市区抗旱会议,周恩来亲自主
持,强调指出:“北方抗旱是长期的事情,要做长远打算。”决定由李富春、
李先念、谭震林、余秋里等国务院领导分别担任各省区的抗旱工作组组长,
周恩来还亲自担任河北组组长,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重视。1972年、1977年国
务院又先后召开了14和17省区市抗旱会议。从1971年起,成立了中央防汛抗
旱指挥部,由总参、计委及水电、农林、财政、商业、交通各部组成。各地
区、各部也建立了相应机构,防治自然灾害成为全国的长期性工作。70年代,
中央财政补助各省的特大抗旱经费实际支出,年平均为2.05亿元,相当60年
代的3倍以上。
1978年出现大旱灾之初,国务院即召开全国会议,王震、康世恩讲话动
员,要求各部门地区作为中心工作全力以赴。李先念、陈永贵还亲临灾区视
察和指挥。11月,国家决定拿出10亿元支持各地抗旱。对防治灾害的重视和
投入,成为1978年战胜灾害的重要因素。
三、两个时期的自然灾害和决策错误持续时间、影响程度不同。
1959年-1961年连续三年发生严重自然灾害,在中国历史上是少有的,
其损害力及致使人类承受灾难能力的衰减,绝非算数级数,而是成几何级数。
而1978年的灾害虽然严重,只集中在一年,1977年和1979年自然灾害属于轻
度和中上度。
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一直持续了三年,有的“左”的政策到1962
年才全面纠正。而1978年开始的“跃进”则在提出时就有不同意见,纠正较
早。1978年2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在讨论规划时,邓小平提出:还是说稳当一
些好。我们的总产值达到美国的水平,按人口平均也比美国差得多。到那个
时候,农民的比重仍然会这么大。就是160元,生活也不怎么高。中共十一
届三中全会以后,贯彻了调整的新八字方针,盲目“跃进”只实行了不到一
年就得到抑止。而且,由于国际环境和思路的变化,1978年“跃进”的资金
来源主要靠大量引进外资,以后分期偿还。虽然超过了国家的综合国力,但
对农业影响不是很大。
最后,还有一个重要的不同因素必须考虑:
四、 两个时期的生产力条件有了很大的变化。农业生产条件的主要变
化见下表:
1957-1962、1978两个时期农业生产条件比较表
==========================================================
年份 农业机械总动力 灌溉面积 化肥施用量 农村用电量
(万千瓦) (千公顷) (万吨) (亿千瓦小时)
----------------------------------------------------------
1957 121 27339 37.3 1.4
1962 757 30545 66.2 16.1
1978 11750 44965 884 253.1
==========================================================
由上表可见,1978年与1957、1962年相比,农业机械总动力增加了96和
14.5倍,化肥施用量增加了22.7和12.4倍,农村用电量增加了179.7和14.7
倍,农业生产条件的改善是巨大的。灌溉面积与1957、1962年比增加了64%
和47%,而且质量有很大变化。1958年“大跃进”中的兴修水利,成绩很大,
但片面追求数量,缺乏科学论证,发挥效益不高,有不少半途而废。1959年
6月3日《人民日报》社论已经指出:“水利建设经过去年的努力虽然获得了
很大成绩,全国水利工程的设计灌溉面积已达十亿亩,但其中有一部分‘有
库没有蓄上水’或‘有库有水而渠道未修好,土地未平整好’等等原因不能
发挥作用,或者不能充分发挥作用。”在耕作技术上,1958年曾经盲目提倡
土地深翻,打乱了耕作层,将生土翻上来,不仅浪费劳动力,而且土壤肥力
下降。
从70年代初期起,在“农业学大寨”的背景下,全国掀起了一个农田水
利基本建设和农业机械化高潮。平整土地、治河修渠、坡地改梯田、治理盐
碱地、打井抗旱、兴建水电站、生产农业机械方面,取得了重要成就。据统
计,1978年与1957年相比,全国农田机耕面积增加14.4倍;机电排灌面积增
加19.7倍,占总面积比例由4.4%上升到55.5%。虽然这一时期在“左”的思
想影响下,也出现了违背经济规律和自然规律的现象,但总的说来,成绩是
主要的,使农业生产条件的改善上了一个大台阶,“因此可以说,从70年代
开始,我国灾害防御能力已经有了质的飞跃”(《中华人民共和国减轻自然
灾害报告》,1994年5月日本横滨联合国减灾大会中国政府文件)。直到进
入21世纪,中国现有水利设施的80%以上仍然是70年代以前修建的(新华社2
000年6月10日讯)。
农业生产技术也得到很大改善。袁隆平等人于1973年育成的籼型杂交水
稻优良品种,开始在南方推广,取得了显著成效。从1976年至1987年,全国
累计种植面积10.66亿亩,平均每亩增产108.3公斤,共增产115.45万吨。改
革耕作栽培制度也取得很大成效,70年代起北方扩大夏播作物复种面积,将
两年三熟改为一年两熟;南方发展双季稻,到1977年比1965年面积增长72.5
%。1965-1977年累计增产稻谷4085万吨,其中靠提高复种增产的占30%(
《当代中国的农作物业》第4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再加上
前述农业条件的改善,全国粮食单位面积产量有了显著的大幅度提高,1978
年与1957年相比,由每亩98公斤提高到169公斤,增产72.4%。
三、结论
综上所述,我们对造成“三年经济困难”的成因,可以做出一个基本的
评价立场--应当将自然灾害和决策错误的作用结合进行分析,否认任何一个
方面都是不全面的。
那么,如何比较分别属于社会领域和自然领域的这两者关系呢?我们可
以把粮食作为一个比较指数,这也是许多经济学家考察灾害时使用的方法。
因为:粮食在当时作为农业国的中国,是决定国家经济兴衰的基础,是一条
生命线和因果关系链。根据本文第二节的分析,这三年农村粮食的减少量大
致可以分解为三个部分:1、因灾减产;2、因决策错误减产;3、因高征购
而减少。第1、2项使农村粮食产量的绝对量减少,第3项使农村粮食占有量
相对减少。我们先考察一下因灾减产与其他因素的比例关系。
对于农业受灾减产的计算,目前尚无成熟的方法,本文暂以“大跃进”
之前的1957年粮食产量为正常产量标准进行比较(1958年数字不确实),这
三年共减产粮食数量(B)为1241.5亿公斤(未考虑年增长率,只能作为一
个比较参数,不等于实际减产量)。其中,根据前面计算出的结果,三年中
因自然灾害减产的粮食数量(A)为888.8亿公斤,其余的352.7亿公斤可以
视为决策错误引起的减产(C),大致由三种原因决定:(1)由于高估产而
制定减少粮食播种面积计划。(2)“共产风”影响农民生产积极性,使种
植面积和单产下降。(3)大炼钢铁等工业“跃进”占用大量农村劳动力和
资金。自然灾害和决策错误导致减产的比例列为公式(一):
A : C : B=71.6% : 28.4% :100%
在考察了粮食减产的因素后,我们再来考察高征购错误决策使农村已收
获粮食减少的因素。大量增加城镇和职工人数所多消费的粮食,一般来讲,
已包括在高征购所得之内。
高征购的决策源于高估产。1958年,根据有关部门正式公布的粮食预计
产量3250亿公斤计算,核定各省市自治区征购粮食计划579.5亿公斤。从表
面上看,征购率17.8%比上年要少得多。但是按后来核实1958年产量只有200
0亿公斤计算,净征购率(减去返销农村的数量)就高达20.9%。1959-1961
年三年遭受严重灾害,粮食大幅度减产,而年平均净征购率反高达22.3%,
大大超过1957年的17.4%。按1957年净征购率计算,三年中共多征购240.51
亿公斤(D)。这一数字与三年减产总数相加,大致就是这三年农村减少粮
食的总数1482亿公斤(E)。四者的关系如公式(二):
A :C :D :E=60% :23.8% :16.2% :100%
可以看出,因灾减产的因素(A)与高征购政策(D)及其他政策减产因
素(C)之和的比,大约为6:4。如果我们再考虑到1959-1961年国家通过调
入、进口等办法向农村返销了大量粮食,三年共546.6亿公斤,占总征购量
的34.4%(《当代中国的粮食工作》第10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
,那么这三年实际并没有多征购,高征购政策似乎不应成为农村发生严重缺
粮危机的因素。但是,实际情况并不完全如此。这是因为:考虑到遭受灾害
应当减少征购的原则,1959-1961年粮食总产量比1957年大幅度下降,后两
年甚至低于1936年的水平,按照1957年净征购率计算出的多征购粮食,显然
是低估的数字。如果不考虑递增因素,按照1957年每111.4亿公斤粮食占一
个净征购率百分点的比例,1959-1961年的净征购率应该为15.3%、12.88%、
13.2%,各年多征购的粮食是215.9、123.4、63.4亿公斤,三年共计402.7亿
公斤(F),则三年农村共减少粮食1644.2亿公斤(G),得出公式(三):
A :C :F :G=54% :21.5% :24.5% :100%
至此,我们得出最后的数据:从粮食看,因灾造成的减少略大于决策错
误的减少,两者之比约为5.4:4.6。这仍然无法说明“三年经济困难时期”
农村出现的非正常死亡人口大量增加的原因,因为还没有考虑到两个重要的
特殊情况:
一、高减产、高征购集中在1959-1960年,和大量进口返销粮食的1961
年之间有一个时间差。1959年全国因灾减产数量高达378亿公斤,占三年因
灾减产总数的42.5%;而这一年浮夸风仍在盛行,8月庐山会议后全国开始
“反右倾”、继续“大跃进”和追求高指标 ,10月中央批准了农业部提出
的1959年全国粮食产量争取达到6500亿公斤的报告,使得遭受灾害严重损失
的1959年反倒成为建国以来净征购率最高的一年,高达28%,比1957年多征购
180亿公斤,占三年多征购量的44.7%。1960年,净征购率仍高达21.5%(
《中国统计年鉴(1983)》第393页)。这样,产量剧减,征购激增,竭泽
而渔,仅滞后半年(征购年度为每年4月至次年4月),1959年底至1960年底
就爆发了农村缺粮危机的高峰。后果极为严重的河南信阳事件即是发生在这
一时期。全国农村平均每人粮食消费量由1957年的204.5公斤急剧下降到196
0年的156公斤、1961年的153.5公斤(国家统计局编:《建国三十年国民经
济统计提要》第336页),人均每天口粮不足一斤,重灾区只有几两,春荒
时期甚至持续断粮。
农村的严重缺粮引起了中央的注意。1960年6月,毛泽东在上海会议的
《十年总结》讲话中承认自己犯了追求高指标的错误。11月3日,周恩来受
中央委托起草了《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要求坚
决纠正一平二调的错误,节约劳动力加强农业第一线。12月,国务院财贸办
公室《关于粮食和市场问题的汇报提纲》指出了粮食多征购的问题,但其估
计仍偏低,认为“1958、1959两年大约多征购贸易粮200亿斤左右。”(
《当代中国的粮食工作》第108页)从1961年开始,国家大量进口、调拨粮
食(1959、1960、1961年调入粮食量分别为-589.8、-169.5、409.4万吨,
进口粮食量分别为0.2、6.6、581万吨),向农村返销,净征购率降为17.5%。
但是,已经形成了贻误救灾时机的一年时间差,这不能不主要归咎于1959年
8月本应纠“左”,却更加向“左”的庐山会议“反右倾”和继续发动“大
跃进”决策。
二、还应考虑一个重要的因素--1958年起持续至1961年的大办公共食堂,
使得农村寅吃卯粮,缺粮危机高度集中在夏粮未下的次年春季,打击力度大
大增加。从理论上和整个三年时期讲,提前消费并没有减少农村的粮食占有
状况,但其严重打乱了农民为维持全年温饱最低水平的平衡分配,使次年春
荒人口大大增加,出现长期的缺粮、断粮期,不仅不能保证种子和其他再生
产需要,导致次年继续人为减产因素加大,而且影响到生存。
以1960年农村每人年均消费156公斤(《建国三十年国民经济统计提要》
第336页)计算,平均每天消费0.425公斤,但如果办公共食堂按每天每人消
费0.5公斤,则要出现53天的无粮期,后果是极为严重的。因为无法统计各
地农村人民公社的积蓄粮食数字和因办公共食堂提前吃光粮食频率,这个因
素虽然难以列出数据,但恶性后果是很明显的。
再从另一个角度分析,1959-1961年农村人均年消费粮食量为164公斤,
比1957年的204.5公斤下降20%,而同期城镇人口人均消费粮食量只下降了2.
6%(《建国三十年国民经济统计提要》第336页)。即使考虑到1957年农村
人均粮食消费量高于城镇4.3%,三年中农村消费粮食减少的幅度也远大于城
镇。这就说明,高征购、办食堂等错误决策对农村的影响极大,而对粮食定
量基本有保证的城镇影响较小。
由此可见,决策错误对1959-1961年农村粮食减少的实际影响,并不仅
限于公式(三)的比例。从粮食减产看,自然灾害略大于决策错误;从一个
时期的集中缺粮情况看,决策错误影响远大于自然灾害。可以说,由于“大
跃进”和“反右倾”的错误决策,使农村因自然灾害遭受的损失增加了一倍。
这与刘少奇在报告中引述的“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是基本一致的。首
先,刘少奇曾说明,“有些地方的农业和工业减产,主要的原因是天灾。有
些地方,减产的主要原因不是天灾,而是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刘少
奇选集》第419页)就他调查的湖南来说,遭受自然灾害的程度在各省份中
不算最大。1958-1962年,全国遭灾最严重的10个省份是河北、辽宁、江苏、
浙江、安徽、山东、河南、湖北、广东、四川;前三名是山东、河南、安徽
(国家科委全国重大自然灾害综合研究组编:《中国重大自然灾害及减灾对
策(总论)》第38页,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因此,受灾列为第13位的湖南,
损失受决策错误影响显然是主要原因。其次,本文只考察了自然灾害和决策
错误对农村粮食的影响,没有考察工业等方面的影响。如果加上纯粹因决策
错误导致大炼钢铁等的工业损失,“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的成因,毫无疑问
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本文进行繁琐的数字统计和考证,并不是为了简单地重复以前已被提出
的判断,而是想说明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相互作用的,既有必然性,又有偶然
性。出现两者之一,都足以导致经济困难。如果决策正确,遇到大的自然灾
害,也远不应发生如此之大的经济衰退损失和非正常死亡。但次要原因又是
造成严重破坏的原动力,没有“三年自然灾害”,决策失误虽然会导致经济
严重递减,但不应是集中爆炸性的。决策错误在当时的出现,反映了我们认
识严重脱离实际的必然结果;而自然灾害的发生虽然是不可避免的,但恰好
在我们认识发生严重错误时刻袭击,则有较大的偶然性。
关于自然灾害对三年经济困难的作用,能否用一个简单的比喻:一个人
不顾自身体质疲弱奔跑过快,在平地上会摔跟头,头破血流,但如果前面突
然出现一个深坑,恐怕就要摔得肢断骨裂。试想一下,如果1967年、1968年
“文革”导致“全面内战”极为混乱的时期,出现了像1959-1961年那样的
持续大自然灾害,经济损失将比“大跃进”时期更不堪设想。所幸的是,
“文革”十年中除1972年是灾年外,其余各年灾情都在中等以下,这也是一
种偶然性。再加上毛泽东接受“大跃进”时期的教训,比较注意“备战备荒
为人民”、“广积粮”政策等其他原因,因而使经济建设仍能有一定自然保
障。
关于决策错误对三年经济困难的作用,可以说,它决定了困难的程度和
损失的大小。既然人类现在还远不能制止自然灾害的爆发,那么我们只能把
主要注意力集中在总结教训、认识规律上,尽量减少自然灾害的作用。
首先,必须始终代表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去努力提高生产力,增强
人类改造、控制自然的能力。对于生产力的三个要素,“大跃进”时期只强
调了人的因素,片面地夸大精神的作用,而且没有强调提高人掌握科学技术
的素质;对于提高生产工具水平、认识自然界灾害作用,则没有予以相应的
重视。这个教训是深刻的。正是经过了70年代的大规模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和
80年代以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迅速提高综合国力,使得国家抗御自然灾害的
能力大大加强,因此虽然70-80年代我国的自然灾害发生密度大于50年代,
呈不断加剧趋势,却再也没有发生灾难性的后果。
同时,还应看到,人类与自然灾害的斗争是长期的,决不能忽视和松懈。
农田基本建设投资占全国基本建设投资的比例,从1980年开始明显下降,年
均值“五五”期间为11.48%,“六五”期间为6.68%,“七五”期间为3.2%,
“这一速度在新中国成立以来是从没有过的”(国家科委全国重大自然灾
害综合研究组编:《中国重大自然灾害及减灾对策(总论)》 第38页,科学
出版社, 1994年版)。因而80年代自然灾害对农业增长波动的影响不是在减
弱,而是在强化,90年代连续出现了各种严重自然灾害。“目前,农村水利
基础设施仍然十分脆弱:全国还有近2/3的耕地没有灌溉设施,即使有灌溉
设施耕地的抗旱标准也不高,农业整体上还没有摆脱靠天吃饭的局面;农田
灌排设施老化失修,效益衰减,已严重威胁到农业基础的稳定。”(水利部
部长汪恕诚在全国农村水利工作会议上的讲话,2000年1月11日)这个倾向
值得重新注意。
其次,必须正确认识生产力状况,采取适应其发展的生产关系,否则将
受到自然规律和经济规律的惩罚。如果不能正确认识初级阶段的生产力状况,
推行大大超前的“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生产关系,必然要使损失大大超过自
然灾害本身造成的损失。三年严重经济困难时期的灾难,就是客观规律借自
然之手对我们的惩罚。这个沉痛的教训值得永远记取。
因此,我们在中共党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史这一时期的撰写中,应当实
事求是地对自然灾害和决策错误之间的关系给予结合说明。不承认决策错误,
完全归结为“天灾”的说法,及否认有“三年自然灾害”,只说明“人祸”
因素,甚至直接说“大跃进”饿死若干万人的说法,都是不全面的。
原载《中共党史资料》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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