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向来是被人所耻的，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文明的国度里，在孔孟之乡，
然而，谁能相信，突然一天人们像疯子一样成小偷。但是，历史却向人们展现了
这样的一页。

　　那还是在我幼年时的事。

　　我们村子比较大，几乎每天都有人家少东西。小到一根萝卜、一棵葱，大到
一头猪、一只羊。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人在街上骂。开始不懂得什么，听见有人
骂就问娘是干什么的?娘 叹口气，拖着腔说：“是人家的东西被偷了呗!”久了，
自己就替少东西的人家愤愤不平，恨起贼来。

　　在我们家乡少了东西骂街，成了古朴村风的一部分。因此，骂街一般都有个
讲究：一是讲骂人的姿势：骂人的人一手拿着块木板子，一手拿着刀，挺胸凸肚，
边走边剁着骂；二是讲骂人的腔调：骂人的拖着长腔，像唱歌一样，有韵有调。

　　当时，我们村传着一个笑话：有一个寡妇住在村外，她家菜园的菜常常被人
偷，因而经常听到她骂街。由于她人长得俏，嗓门脆，人们都喜欢听她骂街。有
一次，她家喂的猫不见了，她在街上骂道：“偷俺猫的龟孙子听着，俺十七还有
猫哩，十八就没有猫了……”正当她骂在兴头上，一个调皮的小叔子猛然截住问
她：“大嫂，请你说清楚，怎么十七有‘猫’、十八就没有‘猫’了呢?”这一
问不要紧，围观的人噗哧都笑了。寡妇知道小叔子浑她，羞得满脸通红跑回了家。
从此，她家少了东西再也不上街骂了。

　　不过，笑话归笑话，但人们对小偷还是深恶痛绝的。有一年，我们村德山爷
爷在自留地里种了一分花生，到了该收刨的时候，在一天夜里被人偷去了，老人
疼得发了疯。后来人们帮他找到了小偷，大家一气之下把小偷的手指头用刀剁了
去。

　　但是，谁能相信在这样的村子里，忽然一天人们都变成了小偷，成了贼呢？

　　岁月到了一九五九年。人们由于饥饿，开始从大跃进的狂热之中慢慢清醒过
来。然而，已经晚了。庄稼到秋没收刨上来，都烂在了地里。春天，在大队食堂
里只好低标准、瓜菜代。入秋，低标准也维持不下去了，食堂只好撤火解散。

　　生活，一千多口人怎样生活？队干部们由于早有准备，他们还不心慌。可社
员却急红了眼，他们早已没有了隔夜的粮食。怎么办?这时有人在村里传开了，
说“立秋”那天下雨打雷哩！

　　这下好啦！有人又说，老天饿不死瞎鹰，这是老天给我们指路哩：立秋打雷，
遍地是贼。

　　那我们就偷吧！

　　可是，偷也不容易。大队见状很快成立了保卫组，村子的出口处都派人把守
着。然而，俗话说得好，人急能生智，饿急了人什么法子都会想出来。开始多是
男人们偷，他们利用忙场的机会用鞋旮旯往家带，下坡把搓的绿豆用小布袋系在
腿肚上往家带。但是，这样时间长了，把门的保卫组员也越来越聪明。人们进村
时，他们就叫你把鞋脱下来，把裤子卷起来。于是男人们不好偷了，就又转向了
女人。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老娘们纷纷上了山。人们为了一张嘴，再也顾不
上了羞耻和忌讳，把粮食搓成粒装在布袋里、系在裤裆里往家带。开始，保卫们
不好意思用手摸，她们就顺利地把粮食带回了家。但后来保卫组添了刘麻子，情
况就发生了急剧变化。

　　刘麻子，名叫刘庆福，因为他的脸长得像一块被地蛆拱的土豆，人们给他起
了诨号叫刘广林。(也有人在背后叫他坑人的)。他四十多岁，是一条光棍儿。由
于他是一个女人迷，村里人又送他一个诨号叫“官觉猪”。自从他干了保卫组以
后，不久就在我们村传出了“官了私了”的故事。当时我们村有个最俊的闺女叫
秀枝，刘麻子很长时间就打着她的主意。但由于秀枝一般不单独出门，因此刘麻
子一直未能得手。可是，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秀枝一人上山，刘麻子很快盯上了她。等秀枝把搓的绿豆装进布袋正解
裤腰带的时候，刘麻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秀枝才想跑掉，却被刘麻子拦腰抱住。
他乜斜着眼向她露出了淫笑，压低声音说：“大妹妹，你说咱是官了还是私了吧?
”秀枝被突然出现的刘麻子吓懵了，她哆哆嗦嗦地说：“你……你说……说官了
怎了，私了……”“哈哈哈……”刘麻子看着秀枝像一只可怜的羔羊，觉得愈加
可爱，笑着说：

　　“官了吗？你就得去游街示众，私了吗？嗯……”刘麻子故意卖了个关子，
突然像饿狼一样扑在秀枝身上，紧接着把两只手插进了秀枝胸前。就这样，为了
一个布袋绿豆，可怜的秀枝被刘麻子糟塌了。

　　我们家当时的日子也不好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由于母亲病体虚弱不能下坡，
仅靠父亲弄点东西糊口。可是有一天父亲突然被抽到了水库工地，家里马上揭不
开锅了。这时，娘饿死也不偷的信念也开始动摇了。有一天婶子看着一脸菜色的
娘说：“嫂，你真憨，眼下到了什么时候了，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不偷白
饿死。”末了，婶子又提着我的小名对娘说：“听我的话，叫山娃也去弄点吧!”

　　娘听了婶子的话，长长出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婶子走了，娘把我拉在
怀里忧伤地说：“您婶子说了，明天你就去一趟吧!”

　　“我不去，我害怕!”听了娘的话，我急得差点哭了。

　　“唉，我哪里想叫你去偷呢，要不是明天……”娘哽咽着流出了眼泪。

　　我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娘浮肿的脸只好答应明天上山。

　　第二天下午，我带着娘缝制的小布袋，背着挎篮上了山。

　　我来到一块绿豆地里，看着周围没人就边摘边搓起来。灾年的绿豆像人一样
营养不足，棵瘦角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搓了一小口袋，用手颠一下，足有二斤
重。我把口袋放在挎篮里，上面用梨叶伪装好。但当自己做好这一切之后，自己
又觉得不妥当。怎么办呢?我急得出了一身汗，不小心碰翻了挎篮。我两眼突然
一亮，发现挎篮下凹下去一个坑，心想把布袋系在下面不正好吗?我马上扯来两
根又细又长的豆角秧，系好之后，我把挎篮放正往地上一墩，一看很牢固就放了
心，准备等天一黑透就回家。

　　初秋的太阳好像被西山上的树枝挂住了似的，天黑得很慢。我趴在一个石堰
下面焦急地等待着。

　　月亮羞羞答答地上来了，太阳好像不喜欢她那忸怩的样儿，生气躲到了西山
后面。夜幕像一张无形的巨口慢慢吞没了整座大山。“咕咕喵!”夜猫子的叫声，
给这空旷的山野更增添了几分恐怖，让人毛骨悚然。听娘说，夜猫子叫是要死人
的。我的头皮在炸，随之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我想马上回家，可腿软得站不直，
费了好大劲才迈出了艰难的一步。

　　月亮藏到一块黑云后面去了，天越来越黑。我磕磕绊绊地走着，身后总觉有
人跟着，听奶奶说，人在夜晚走路的时候后面跟着跟路鬼。由于心里害怕，我走
几步就不由地回头看一看，但却始终没看到这个跟路鬼。我不知走了多长时间，
好容易才走到了村边。当我看着前边黑咕隆咚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眼，怦怦
怦，真好像马上要跳出来，此刻我在暗暗祈祷：千万别碰上刘麻子呀!可是，正
当我畏惧不前的时候，刘麻子却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吓得一腚坐
在了地上。

　　“哦，是山娃呀，怎么这么晚才来?”刘麻子把脸贴在我眼上，一个个麻坑
就像一个个吃人的大口。

　　“我……我……”

　　“哎，孩子，别害怕，快回家吧，要不您娘要躁了。”听了刘麻子的话我一
打愣猛地拔腿就往家里跑去。可是，当我刚跑出几步远，他就呼呼地追上来说：

　　“哎，山娃，你爹在家吗?”

　　“没……没有……”我一边呐呐着，一边不停地跑着，跑着。看见家门了，
我不顾一切地撞了进去。

　　“哈哈哈，别这么慌。”我回头才想关门，刘麻子猛地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啊”了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娘怀里。
娘正木然地坐在地上，两行泪水凝固在娘脸上。


转自 滕州日报·《缠绵的乡路》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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