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海:实话惹祸

闵文(新疆)



  几十年的戴罪之身

  1958年6月10日,一封公函摆在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六师领导班子办公会
议上。公函来自中共中央第二中级党校。公函通报:将对你师学员李振海定为反
党右派分子。签署时间是5月28日。

  在座的人一下子懵了,他们无法把李振海和“反党”联系在一起。师长郑云
彪也不相信李振海反党,但毕竟这是公函。他说:“我们还是通过组织,不要感
情用事。”会议很快做出决定:一、立即通过兵团和自治区组织部回函,公正介
绍李振海的工作表现,要求从宽处理;二、派专人赴西安了解情况;三、向老首
长王震求救。

  6月16日,农六师和兵团的回函发出,自治区组织部也签了意见。

  农六师的回函写道:“李振海同志自1935年入伍以来,在长期的战争环境、
生产建设中,表现了对党忠诚,阶级立场坚定,组织观念强。战争中勇敢顽强,
负伤5次,曾立战功并获奖5次。在生产建设时期,工作积极热情,有吃苦精神,
虽然身体不好,时常吐血,但坚持工作……生活刻苦俭朴,常常一个馒头加辣椒;
工作作风深入实际,能体贴下级,常到基层同职工一起劳动……我们认为对李振
海同志‘发生右倾思想,向党进攻,诬蔑党的政策,歪曲党的建设社会主义的工
农业政策’的结论是不恰当的。”

  兵团组织部则在回函中写道:“我们根据其以往表现,尚难肯定他是蓄意反
党,攻击党的领导,反对社会主义制度……”

  与此同时,一场万里营救活动展开了。王震将军得知消息,心如火燎。他知
道这位老部下心直口快,伸出了援助之手。终于,1959年2月,李振海回到了他
的第二故乡:天山脚下的农六师。师党办立即把他送到柳树庄师医院休养。

  刚刚住下,师长郑云彪、师政委胡田勋来了,政治部主任赵予征来了,八一
农场的老搭档场政委王寿臣来了,姜胜、何发元、赵富昌、韩凤池、贺清德一大
批老红军、老八路来了。

  战友们见面,心情都不好受。他们谈天气,谈收成,谈身体,就是不谈反右。
一是怕刺伤了战友,二是怕说漏了嘴。

  倒是李振海快人快语:“我现在是犯了错误的人,感谢大家不忘旧情。无官
一身轻,我要求去天山牧场当个牧工,我会骑马,会放羊。”

  “先在医院休养一段,恢复恢复身体。”郑云彪安慰说,“工作的事以后再
说,你会放羊,我还会放牛呢。”

  李振海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两个月。这期间,农六师通过上级组织部门,任命
他担任东线管理处处长。4月底,李振海赴奇台上任了。真话不许讲,假话不能
讲。李振海很少讲话,常到农场同职工一起开荒,摘棉花,割麦子。不久,过粮
关了。为了改善职工生活,他时常骑着马到北沙窝去打黄羊。可是,粮关渡过了,
阶级斗争的弦就绷紧了。当时的七斗八斗不同于打仗的冲锋陷阵,李振海找不到
敌人。

  1962年,中央开始甄别工作,时任农六师政委的赵予征派副政委孙志杰带着
工作组赴西安取回了李振海的“反党罪行”材料,决定为他彻底平反,不留尾巴。
师党委的报告得到兵团批准,在党委会议上,大家一致通过将材料销毁。

  “不,不要烧。”李振海恳求说:“把它留在我的档案里,我要把它带去见
马克思哩。”

  不久,“文革”开始了。面对乱哄哄的世界,李振海一会儿上北塔山,一会
儿上天山,他想躲一躲,少说话,不表态:他最终懂得祸从口出的滋味。但是,
不说话成了保守派。无奈何,开口表态支持造反,又站错了队。他只好装聋卖傻。
后来,耳朵真的不好使,听不清了,这使他省了好多烦心事。直到抓起“四人帮”
,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没文化,搞不成文化革命,可张春桥、姚文元那
么高的文化也栽了!”他永远也弄不清那套过来套过去的圈圈是怎么画的。

  回乡看到了大跃进的实情

  新时期开始了。1985年深秋的一天,作者来到天山脚下的五家渠新城干休所,
拜访了有着传奇色彩的李振海。

  年过古稀的李振海神情庄重,身着一件皱巴巴的黄布中山装,胸前别一枚毛
泽东视察七里营人民公社的像章。身子有些佝偻,走起路来,双腿不太灵便。惟
有那双眼睛是明亮的。他终于打破沉默,说开了封闭26年的往事。

  没文化的李振海却得从文化说起。他家贫穷,小时给地主扛长工,没上过一
天学。参加革命后曾四次离职学文化。第一次,1939年5月在边保教导旅文化班
扫盲,识得500个字;第二次,1941年在延安留守司令部研究班学习一年,达到
初小程度;第三次,1948年10月在山西运城军干高研班学习一年,达到高小文化;
第四次,1956年2月离开八一农场到设在西安的中央第二中级党校。作为一个工
农干部,能进党校他十分高兴。

  “李老师是我们班支部副书记,讲哲学。我听得很吃力,什么矛盾呀,实践
呀,对立统一呀,我听得云里雾里;刘老师是支部委员,讲党史,容易懂,特别
是讲党内路线斗争,讲苏联党史,讲斯大林的错误;张老师讲政治很好听……”

  而杨老师讲的西欧史则引起了李振海的极大兴趣。虽然他仍然半懂不懂,但
什么人文主义、文艺复兴、法国革命、人权宣言、产业革命,却像一块块磁石吸
引着他。

  “1958年春天,党校交给学员们一项政治任务:到农村调查研究。由高校长
主持动员大会,蒋秘书长作了动员报告。他说,‘党中央号召大兴调查研究之风,
这些年农村变化很大,也存在不少问题,你们下去后要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
回来每人写一篇调查报告,要提倡讲真话。’

  “临走,担任我们班党支部书记的张老师对我说,‘记得我课堂上讲范仲淹
的《岳阳楼记》中的话吗?希望你们下去多听听人民的声音,一句话,实事求是,
带回真话。’”

  李振海回到了久别的故乡陕西省分县新民人民公社太翔村,迎接他的却是一
大堆问号。日落西山,李振海回到二姐家(父母早已去世了),还是那孔熟悉的破
窑洞,大门用麻绳拴着,铁把手被敲掉了。从破窗纸往里望,土炕上乱丢着一条
又黑又破的棉絮,炕炉上煨着一个缺口陶罐,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野菜味,屋子龌
龊得像棚圈。

  天黑了,李振海终于在后山坡上找到了二姐。她正和村里的老年妇女挑灯夜
战挖塘子。地头上插着一块木牌,上写“佘太君组”。二姐提着灯,迈着小脚,
死灰的脸上,一对闪着悲哀的眼睛。当辨认出面前的这位干部模样的人就是二弟
时,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李振海要扶姐姐回家,她却坚持说,还要打夜战深翻土地哩!

  这是一次凄惨的团聚。夜里,二姐诉起了苦:“遭难,不说人,连牲口都饿
死了,你看,牛皮都挂在树上。”

  李振海惶惑了,去年党校组织他们参观过一个公社。那次参观使他大开眼界,
瘠薄的黄土地上创造了奇迹,他亲眼看到农民在一块玉米地里当场收获过秤,亩
产2500公斤!当时说的是,仓库里粮食堆成山,公共食堂摆着席,老百姓新被新
衣裳,一派太平盛世。要问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老百姓好像都高
兴得变傻了,话都不会讲了,干部教一句,他们讲一句。

  “阎王爷出告示----鬼话连篇。”二姐说,“那全是假的。……”

  二姐阴沉着脸细述起来:“现今农村干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大干,二是运动。
大干没黑没明,深翻土地要三尺,挑灯夜战打擂台,鬼点子多得很,一说搞密植
便要下种子几百斤,熟土翻在下头,石头翻在上面,播下这么多种子,结果长了
一把草。秋收时要大炼钢铁,男的全上了山,一场雨淋烂了庄稼。大炼了一冬春
钢铁,出来的全是炉屎疙瘩。任务完不成,下令扒门把手,砸铁锅,收缴一切铁
器。办起公共食堂喝清汤,说这是共产主义到了。真是包脚布当孝帕   想一
步登天。”

  李振海无法理解:“那仓库里的粮食?”

  “下面全是麦草,食堂里摆的席作样子,把几块地的苞米棒移到一块地里,
然后敲锣打鼓去收割,就这样放卫星。”

  “难道人们就眼巴巴地跟着吹?”

  “谁不跟着吹就抓谁的阶级斗争,嘴巴都上了锁啦。”

  李振海震怒了。他一拳砸在炕桌上,破罐震倒了,野菜和玉米面汤倒进了火
堆里,这是姐姐走遍村子才借来的一把玉米面!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李振海披上衣服,挨门挨户去探望乡亲。人们瘦骨嶙
峋,却腆起一个大肚子。在这里,几乎大家都成了无产者,贫和富的差距趋向于
零。

  难道这就是自己为之献身的革命目的么?他相信党中央、毛主席是英明的,
绝不会容忍这种状况,都是那些下面的人干的。他,一定要为老百姓说话。

  在家乡呆了3天,他度日如年,急忙告别二姐,要回党校去。村上的人正在
往山上背粪,听说他要走,齐扑扑地赶来送行,蓬头垢面,像一群叫花子。他们
要李振海不要忘记帮他们向上级反映。苦楝树下,一片哭声。

  李振海在这苦楝树下有过三次离别:第一次是出门讨饭,第二次是外出当兵,
这是第三次。第二次出门,他曾下决心,不混出个人模狗样,不为穷人干点事,
决不回来。23年后他回来了,但感到愧对故乡父老。

  “请乡亲们放心!”一言既出,掷地有声。

  在党校为民请命成了反党分子

  李振海回到西安中级党校,正赶上学校组织大鸣大放,动员学生讲真话,说
真情,继续大跃进。李振海倾诉了自己的心声:大跃进胡闹腾,农民饿肚皮,牛
都上了树(指牛也饿死了,牛皮挂在树上),老百姓的锅都砸了,这叫什么共产主
义……

  在班上讲,向领导汇报,请领导向党中央、毛主席转告,他把心里话全讲出
来,才感到舒了口气。他等待着回答,心情焦急如焚。

  校运动办公室主任找他谈话,他就是刚提升的教政治课的老师。

  “你攻击三面红旗!”

  “什么?”李振海愤怒了:“讲真话不是你教我的么?这是日弄呱(傻)娃子
跳崖哩!我讲的都是实话,不信,派人调查,有半点虚假毙了我。“

  “实话?请不要忘记你是共产党员。”

  “共产党员更应该实事求是。”

  自然,李振海被扣上态度不好的帽子,限令检查交待,接受批评。那些日子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讲真话会受批。他吃不下,睡不着,焦急不安,不是为自
己,是为那些眼巴巴盼自己为他们请命的邻里乡亲。

  到这个份上,他还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被划到人民功臣的对面了。

  1958年春天的西安中级党校运动办公室。

  “你们日弄人。”李振海愤怒地说:“路走错了可以回来,话说出来就收不
回去,我全承认,这些都是我说的,要劳改,要法办,我都同意。”

  他倏地从硬木椅子上站起来,对着坐在对面的那位主任一字一句地说道:
“说到天尽头,我都不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不打棍子,不抓辫
子,不扣帽子,不都是你们说的吗?”这位不久前还是他们班的政治教员的主任,
因为在反右斗争中立场坚定,被破格提拔。他得了个“人精”的绰号。

  此刻“人精”嘴角上挂着一丝冷漠的笑。“李振海同志,注意你的态度。”

  “我知道,你过去立过许多战功,”张主任以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着怒不可
遏的李振海。“有许多共产党人在敌人面前不愧英雄,但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面
前打了败仗。你不要自恃功高……”

  “我犯的哪款?党章,还是宪法?”李振海冷静地反诘。

  张不禁一怔,但旋即镇静下来,说:“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在右派分子向
党猖狂进攻的时候,不是站在党的一边,而是一唱一和,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是右派?”李振海突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声末了,他从兜里掏出从新疆
带来的莫合烟,慢条斯理地卷起一支点燃,悠然地吸着。几乎10分钟,谁也没有
开腔。

  “这么说来,右派也和我一样,是讲了真话罗!”李振海感到高兴:“如果
这样,我服了,请送我进牢房。”

  “不,”张主任尴尬地笑笑说:“我们还要弄清你们组织上的联系……”

  以下的话,李振海不屑听下去,闭目养起神来。在“罪行”后郑重地签上自
己的名字。

  迎着初夏的风,李振海信步走出了党校大门。走下大雁塔,出了南门,过了
护城河,一片庄稼地展现眼前,他心情悠然地舒展了。“摘去顶带花翎,我本来
就是一个下苦人,没有什么可惜的!”

  一阵轰鸣打断了李振海的思路,3台“斯大林”80号拖拉机开了过来,向着
一块麦田冲过去,一片麦子被推进了护城河。

  “停车,快停车。”李振海冲那拖拉机手大声吼叫着:“你们疯了?为什么
糟蹋庄稼?”

  年轻的拖拉机手笑了:“老同志,你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吧?我们公社跑步
进入共产主义,吃饭不要钱,耕地不用牛,粮食多得吃不了,这是推了建花园,
你懂吗?还不快闪开,你才真疯了。”

  “给我停下!”他大吼一声,冲到拖拉机前张开双臂,但被拖拉机手拉开了。

  “妄想阻挡共产主义快车!死脑筋……”

  李振海双手掏出埋在泥土里的麦穗,哭了。明天就是端午节,端午节以后麦
子就可以收割了。他更加思念故乡那些骨瘦如柴的乡亲。“粮食多得吃不完,哄
鬼去吧!”

  党校反右派运动办公室整理他的“反党”材料,提出要定为反党右派分子,
开除党籍,逮捕法办。一个老资格的校领导提出了反对意见:“我们是教育单位,
这样处理不合适!最张主任再一次来落实问题时,李振海接过那一沓沉甸甸的
“反党”材料,细细品味起来,他对这些“罪行”供认不讳,不准确的地方还一
一修正过来,最后,他郑重地签上了“同意,李振海。”

  “反党言论”是这样的

  1993年11月20日,李振海走完了他82岁的人生历程,他依旧穿着那身皱巴巴
的黄色中山装。李振海去见马克思了,但他没有带去那份“反党罪行”。

  1999年11月17日,记者终于见到了李振海的“反党罪行”,它是中共中央第
二中级党校文化29班党支部呈送的报告,时间是1958年5月6日,最后一页上签着
“同意,李振海。”

  反对三面红旗   

  李振海说:陕西省委工作不深入,在关中平川地上提倡种苞谷,结果非常坏。
在建设上急于求成,想一步登天。大跃进,大吹嘘,我们连年战争,人民未喘过
气来,就要来个农业国变工业国,不顾农民疾苦,若不是匈牙利事件教训,我们
会搞得更坏。

  反对人民公社   

  李振海说:农民私有制过惯了,一下子合作化、公社化,农民想不通。公社
办得太快了,还搞什么公共食堂。土地入了公,干活出工不出力。我家那个村20
0头牛死得剩下一二十头,定边饿死了6万多只羊、2万多头牛,这还得了,损失
太大了。西安城门外把快收的麦子推了种花,说粮食多得吃不了,鬼才相信;大
炼钢铁把农民的锅都砸了,我想不通。

  反对毛主席   

  李振海说:毛主席说农业合作化像小脚女人走路是有错的。还要多快?现在
看来是冒了。我们班几个省的干部都说他们那里因合作化农民闹风潮。农民刚从
地主那儿获得土地,席子还没暖热,就合作了,怎么能不出错误呢?现在倒不是
小脚女人了,可是农民都不干了。

  反对党的领导   

  李振海说:领导忽左忽右,如棉布问题,开始提倡穿花布,后来搞得布票打
折。工资改革,一些干部太高,干部和农民生活悬殊……党校蒋秘书长公款旅游
西湖,花了1077·68元,一副药200元,花公家的钱不心疼,把他不撤下来还等
什么?高校长也有责任。现在到处瞎说,村瞒乡,乡瞒县,县瞒省,省瞒中央,
农民对干部不满,都是生活悬殊造成的。

  为右派分子鸣冤叫屈   

  李振海说:党和群众之间的墙和沟是双方造成的,但党要负主要责任。我对
反右想不通。叫人家放哩,人家放出来了,可又要反人家哩,叫他们放吧,咱们
有的是军队,怕什么。反右派没有反三害重要,应该先反三害,后反右派。


原载《南方周末》2001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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