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庭(湖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312

口述人:李贵庭(男,1933年出生,湖北省随州市殷店镇钓鱼台村村民)

采访人:章梦奇(女,1987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1年12月,2012年1月

采访地点:钓鱼台村,李贵庭家中

采访笔记:

       李贵庭老人讲故事有细节,尤其是讲把草、菜、叶子、树皮等食材找回之后怎么做,工序复杂。我就在想,那时候人干完工回到家,还得想尽办法做吃的,要把不能吃的变成能吃的,把不好吃的变成能下咽的。人们对食物的研究从没停止过,这在那个年代是活命的本领,到了现在是赚钱不偿命。

       李贵庭老人讲了一个他母子两人自杀未遂的故事。我听完苦笑不得,五味俱全。看似可笑的行为说出来却无比悲凉。老人讲完这个故事时,停顿许久,双眼瞪得硕大,像是在感叹从鬼门关里逃出,是有幸还是不幸。

口述正文:

      粮食过渡,要饭都要不到

       59年嘛,粮食过渡嘛,国家还外国的债,粮食全逼(交)光了,给国家去了。没得么事吃了。

       那时候我的(家)只有两个人,就是娘儿俩个,我离了婚,就掉下娘儿俩个嘛,59年我23、24个年头。那就没得么事吃嘛,净吃糠,吃菜。两个人嘛,十天6斤谷,你看吃么事呢。你要饭都不行,你哪儿去要?哪个把呀?都是要饭的,没得人把。吃都吃不上嘴了,都成了要饭的。

      那时的糠没现在猪子吃的好

       哎呀,我们59年受得不是罪,吃个糠壳子,还没得现在的猪子吃的糠好。那现在都是弄机器打,往年(过去)的话呢,弄对窝(椿米的工具)椿。弄垒子,像那个推磨一样,剔的那个壳子,把壳子剔下来,就把那也放在锅里炒。

       那往年西早店,是个粮库,它那儿就整米,就在那弄袋子,背粗糠谷子回来,背了放锅里再一炒,炒了放磨子上剔。我就趴着磨子剔,我的妈呢就弄箩筛捋,捋得细沫(粉状)的。就是不能吃,一吃的话,就跟嘴里吃了沙一样。吞下去,解手都解不出来。就没得门,就弄棍儿掏,在大便里弄棍子掏出来。那差一点饿死了。

      满道(到处)找草、找树皮吃

       最难吃的是嘛?就到那坡上去,那黄荆叶子树。打霜,打掉(下)的,就是在地下埌(捡),埌起来再把草一摘,回来再弄水一漂,弄刀一切。那黄荆叶苦,

       就把那个米,一点点米配谷,弄个小对窝(椿米的工具)再一椿,椿碎。把菜煮了啊,就把那冲碎的米倒到中里。还不糊到水(形容米少),没得现在的淘米的水浑,净吃那。那就吃了一个多月嘛。

       没得了就再到坡上去。还去田沟里扯青草,扯那个嫩草。扯嫩草回来洗,剁到锅里煮,煮得吃。我的老妈就掂个篓子,满道的去剜蒿子,回来煮着吃。

       那个榔树皮、榔树根,弄回来一椿,椿了弄箩筛(筛子)捋,倒在锅里话呢,满锅动。它是有油水的,就满锅动。嚼到嘴里就是红的,红彤的。加点这到锅里,就好点。那要不加点榔树皮中里,那就不中。那菜的话呢,青是青,水是水。搅点榔树皮中里,那个水就炼得稠点,好喝一点。

      那还要干活挣工分啊

       那还要干活嘛,你不干活不中啊,干活你才在食堂里吃。干活吃工分嘛,10分的底分。

       那时候在修田间大堰,6队高头的那个水库。那我们这个全大队嘛,几百人,老老少少都在那。家里就是掉(剩)下那老嫲嫲子、不能动的、加小娃儿。只要能动弹的,评了分的都在那儿去。早晨是5点半到场,黑了是9点下班。那时候只有我一个去,母亲那个时候就不能劳动了。

       在那一顿是三碗米汤,那全吃的菜。去晚了,晚半个小时,就掉下两碗,扣一碗。再去晚十分钟,再扣一碗,掉下一碗。就没得么事吃,饿到肚子喊。

      娘儿俩自杀未遂

       那59年过得就不是生活。饿死几多人。我差一点饿死了的。那人家老人传说榔树皮配那个葱,说是犯绞(相克),吃了说是闹(毒)死了的。

       那一天黑了,我的老妈就说:你弄5天的粮食,一下戳(倒)到锅里,榔树皮啊,配葱啊,说吃了相反(克),吃了能把人闹死了。

       好,就弄那样煮了一锅娃子,娘儿俩个吃啊。衣裳穿得好好的,准备第二天没得气了,死了好了。末了(后来)吃了啊,也没死。它也不犯绞(相克),也没死。那(后面)几天就饿到,光吃菜。就到那个地位(步)。

      我和你爷爷一起到处出工,造孽

       我和你爷爷认识啊,我们这隔一河两岸嘛。那58年,这儿修水库,哪儿修水库,我们都在一起,我们一个大队,都在一起。我是5队,他是6队,总在一起。那修黑木湾,那修子金山,修淅河的铁路,修唐镇的铁路。这修白河水湾,修花卢沟,修我们天河口,我们全在一起。 那出工的话,得集中,全在一起出工,拉车子,平整土地。

       那特别是59年修子金山,那我们是吃亏。子金山就是这草店银河沟。那简直下大雪,下得雪飘飘的。拉的车子,车子有装800斤的,有装600斤的。我们一天的话呢,那么3两米,一天三更不到一斤米。按顿的话呢是9两米。黑了(晚上)8、9点下班,那就又冻又饿。那就饿死不少人,路上饿死不少人。

       吃的么事呢,中里(锅里面)下的嘛?在那田里、堰里去捞苲草、萝卜、白菜,就下到(锅)中里,这样吃的话呢,就有少许干的。光那么三两米的话呢,那简直,跟照人汤(形容汤水稀清得)一样,喝那么两碗、三碗,也没得盐也没得油。 那简直拉车子都拉不动。拉了就倒了,拉了就倒了。那简直饿得,造孽。

      我的姨(表)哥余兴发饿死了

       我们这个大队饿死不少人,我们这个湾里(5队)就饿死了我的个姨(表)哥,他姓余,叫余兴发,他就是饿死了的。那是我的个姨(表)哥。他一个单身汉,他活活地饿死的。他死的时候就30多,他跟我大些。

       那59年修子金山,在那草店(地名)修子金山。那路上死的道道就是人,全是饿死的。修子金山嘛,一顿的话,那么个碗,两、三碗稀的。一晚上到8、9点下班,4、5点就起床。又下大雪,又刮北风,又冷又饿。没得门了, 起不来的话呢,当官的就你叫回去。回去走不了呢,走到半路里,死在路上。

       我的姨哥就是走在半路的,爬啊,家家要啊,杵着棍子要啊。算是死在屋里的。

       我们在前后屋里住着的,我的妈是他的姨,我的妈就去瞧他。瞧他呢,喊他,他不答应。一摸呢就没得气,人就没得气,硬了。这是59年春上。

      三队的马正义是饿死的

       那时候饿死好几个嘛,我们大队饿死好几个嘛。有的他年纪大了,抵抗力小了。

       三队的叫那个马……马正,叫个马正么事?我都忘记了。马正义。他就是没得吃的嘛,慢慢饿,吃糠。

      我们队的何开国是吊死的

       哦,对了,何开国。他也是59年死的。他59年没得吃的,饿不过,吊死了的。他没得吃嘛,饿不过嘛,总是个死,吊死了。何开国是我们队上的嘛,是的。在桥上住着的。何开国是我们队上的,在上湾的住着的。五队的。

      姓夏的书记心毒

       我们那个时候那个书记姓夏,他管全大队,他是个支部书记嘛。他的心毒。他住在这三队马家湾的。他把我们这5队的老的老,小的小,一点点梡,梡得动的梡,梡不动的搞背,背不动的话呢,就弄手掂。把粮食话呢全掂到三队去。

       我们这屋里呢,我们娘儿俩个,10天三斤谷,你说叫吃么事。净吃树皮,吃榔皮、棉花叶子、黄豆叶子。满道(到处)去剜野菜,净吃那。粮食全(归)集体了嘛。

       那个陈光木是那个时候县公社的,是个副书记。他也是在三队住着的。他想到话呢,看到他(夏)的心毒的话呢,就跟他说:老夏啊,你大队的粮食招呼点(悠着点)啊。他(夏)说:我大队有粮食吃,我的社员都有粮食吃。然后他就汇个报汇到县里去,把这个陈光木的话呢,一下子就拉垮下去,一嚯调到草店。最后呢,我们大队简直就没得么事吃了,全是饿得皮耷嘴歪的。实际上呢是空头,没得粮食吃,他说是有粮食吃,社员都有粮食。那社员们,那群众们简直受了不少罪。

       那他后来也受过斗争嘛。66年春上受过斗争,秋下就死了。那全大队斗嘛。全大队的社员提他的意见嘛。因为他的心太毒辣了嘛,他想巴(结)上。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