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广建(湖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308

口述人:朱广建(男,1941年出生,湖北省随州市殷店镇钓鱼台村村民)
采访人:章梦奇(女,1987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8月,2012年1月
采访地点:钓鱼台村,朱广建家中

采访笔记:

第一次采访朱广建老人是我大伯带着我去的,经过一个细长小路到了他的小屋子。房屋很窄,一入门是灶台和水缸,往里一张床,一个漆黑的立柜,几个落在一起的方柜。当时是大夏天的正中午,屋里却漆黑一片。只有一个放在高柜子上的小彩色电视机闪烁出光亮。

朱老人说话时非常严肃,不急不慢,每句话似乎都要考虑一番才吐出来。他有点担心地问我,采访这个是为了揭示什么。我回答说是为了保存历史让后人知晓,他点头说:“是的,这些事情再小一点的都不知道的。”

但当我冬天第二次采访他,向他询问村子里饥饿逝者信息的时候,他神色警惕,言语支支吾吾。再当我告诉他,我想在村子里为饥饿逝者树立一块墓碑的时候,他从漆黑的背景中钻出来,严肃地对我说:你要小心,这个事情搞不好在政治上会有问题,政治上一正一反的事说不准。

对照两次采访还能发现一个有意思的地方。第一次采访时朱爷爷说起饥饿的原因是说“还苏联的账”,第二次采访到了最后,他讲搞共产风、浮夸风的经过,告诉我就是这个原因。

揣测这位老人转变口风的原因。半年时间,也许是因为在经过第一次采访之后,一些故事的细节在他记忆中苏醒,他面对自己和家庭过去的遭遇忿忿不平?或许是在列数自己村子邻里死去的名字时,为之伤心哀叹?或许是因为讲起自己不被公平分粮时的愤怒?他嗓子里叹出来的那句“好辛苦啊!”像印章一样,印在他的每一片回忆之中。

口述正文:

粮食过渡”是还账

要说这个“粮食过渡”(时期)呢,开始是放松的一段。五八年、五九年。那时候呢搞……刮共产风,粮食就统一了,要集中。还说什么要还苏联的帐,就现在是俄罗斯,粮食全给他运走了。苏联就是俄罗斯噻,白俄罗斯、南俄罗斯,就是两个国家的。苏联呢,就是我们为了打仗的时候借了他的帐,赫鲁晓夫来了要我们还。原来我们跟它的关系那是很好的噻。

没得门,就把老百姓的,社员群众的粮食呢,就是以人定量。那时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大速收,收粮是国家整顿任务。那早先的时候,从五三年、五四年开始,一直到五八年是大禁销一回。一个人一天,什么二两粮食……四两,一顿二两哦,二两稀饭,二两米的稀饭。

讲这个事,要说追根求源呢,那时候我也算是将是成年人嘛,听来的是偷的消息,还不是上级传达给我们的,也没得啥个传真相。人家讲这个林彪走访到苏联看,如说中国粮食拉空了,苏联粮食装满了。粮食过渡嘛就是这么个回事,讲其他(也)没得么很奇妙的事。

不够吃
最困难就是说这个五九年春上——不哦,五八年冬里……两三个月时间。五八年开始的时候就刮共产风。按劳力吃饭,吃饭不要钱。

吃食堂,人走到哪,哪都有饭吃。后来就开始饿,这个“粮食过渡”呢就是那么几个月的时间,它并不是很长的时间。最后保障不了就把米分到各户里,就是一顿按照那么多粮食分。

饿的时候,一天二两,有时候二两有时候四两。这是一天不够一顿嘎(吃)。吃嘛?挖野菜,打榔树皮,青桐树皮,棉花叶子。在水底下扒着挖串珠菜,串珠菜根。打谷用的糠都没得说糟(扔)了的,都有人吃。有粮食才能保证人的身体,就心里不慌啊,受病受得好一点,光吃菜不中。光吃菜几回就把人垮掉了,还能搞啊?能干活?跩(待)到家里连个性命都养不活。反正不管怎么搞,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我的幺兄儿吃锅巴
就是说我的幺兄儿(小弟弟),他小,那个时候屋里煮了点稀饭,喝完了以后就掉下一点锅巴,锅边上的锅漫子。他就说:“那个锅巴我还要,妈。”想着他的话,就是肚子还不够饱。 他那个时候才7、8岁,我跟他大14个年头,我说不出那个话,我是做不到的。

吃不饱,辍学上铁路去
那年我才是几大?59年……17岁。黄瘦矮小。因为么事呢,一个呢家庭困难大,老人家全是身体条件不具备(身体差)。这个父亲呢,是个肠炎病,母亲呢,有风湿病。哥子嫂子他们分在殷店去了,我呢就读书。那还是帮(享)了共产党的福呀,读书不要钱,这个学生要搞普及教育化。我们那时候,小学也好,中学也好。那高中还少,还没得高中。像我们民跃(大队)的,一直到六几年才有几个到高中去。一般到中学的,天河口是首届初中。

正在那个时代呢,我没得门啊,在学校里也吃不饱,也没得粮食嘎(吃),就出来,就在社会上搞。那是59年春上。58年已经过去了,到59年春上。我在学校里已经把书领了,不想搞(学)了,就出去,进到社会,就在社会上去搞建设。

人家出工呢,一天还补助半斤米,就搞到外头去搞一天工。在屋里是给几多呢……我忘了,反正一天呢,出工也有一斤把(一斤多一点)吧。这“斤半把”还是吃稀饭,人饿长远了,肚子饿空了。半斤米的稀饭好像有点根本不够吃一样。

我们这儿有个襄樊的铁路,汉丹铁路(1958年10月开工)不是那一年修的嘛,就出去打工,也到外地去搞建设。那就是铁路上嘎(吃)得多点。铁路上那不存在有死的人,到那也是嘎(吃)稀饭。有的人会搞,多抱(钻)点空子。忠心(老实)一点的就一拿九十的,拿一个是一个嘛。屋里带了几多到那补几多,就是这么回事。

铁路上,分粮不公
到铁路上去呢,一天半斤米,这是国家的补助。大队、生产队的粮,那就属于大队统一安排了。你划定粮划到几多,你该(得)几多去。我们那正划饭量的时候,一顿二两米的稀饭,一天划六两,半斤米嘛。哪还有省的?在铁路上他还熬稀饭吃,跟在屋里还是要好一点。

像我那个时候在那儿去,是正发饭的时候,但是他不按那一样的平等来分给我。人家分三碗,我分两碗。好辛苦啊!那就心里搞的好像不够味(不是滋味)的想法。

当官的作风啊,这个大队领导抓个别,“打击一小撮嘛,就教育一大片”。他就把我抓住了,他说:“毛娃子,你怎咯的,你过去是么样的家庭?”本来我是那过去的旧社会的人(国民党统治时期),长在红旗下(共产党统治时期)。所以就是这么个处境。

当官的说:“你的老祖人,你的父亲搞了个么事呢?”那时候在国民党手里搞过一点事的人,他就把你选出来。我父亲是在国民党手里搞过事的,那就支援不了。好怪味啊(心里不是滋味)!

吃盐也死人
吃野菜的时候,把人饿得没门儿就吃野菜。就把野菜选起来用盐腌,倒进盐水里面就吃了个够。人嘛,好像有盐,咸咸的就喜欢嘎(吃)。他吃盐嘛就越吃越饿,越吃越不中。并不光是饿死的,还有吃盐中毒死的。

余兴发饿死了
饿死的,我们这湾里有余兴发。这个余兴发是从田上山搬下来的,他的一家就掉下他一个人。他有一个幺妈,隔了几步(远亲),他找住他的幺妈,跟着她,在她的基础上(家里)来维持。上铁路去呢,他是跟我一路去的。他搞得时间不长,饿得受不了,他晚上偷着跑了。走到半路里,也找不到,走了有三天还是两天,人饿死了。在那(铁路上)都饿得不像那样。

在我亲身体会啊,在我们一个生产队就是他一个饿死了。

饿死的大多都是成年人
三队死的有马大顺的爸爸,叫马正义。还有一个叫马大柱,他是富农,没有粮食吃。人家有优势,他没得优势。马大顺是个贫农,马大柱是个富农。 那六队的张炳国的妈好像也是那一年死的。

那饿死有肚子大小噻,饿死的人肚子都大,不存在小娃子,饿死人都是成年人,因为肚子大了。反正小娃子没得几个饿死的,因为他肚子小些,就是这样一回事。


浮夸风
刚开始“粮食过渡”的时候,这个老百姓还没想到,不能说叫我们饿死啊。党的政策是英明的,他按节约的方式来搞。将开始就是说……社会过渡到共产主义,什么叫共产主义?那个苗头就叫一个社会主义,好像是共产主义的苗子,这个是起将(雏形)样式。走(后来),到58年的时候就大跃进。什么吃饭不要钱呀,按月拿工资啊。走到哪儿都不叫你饿肚子,就这么个办法。一直到58年年底,快到59年就变了样,说这个鬼财政,没得毬了,没得了。

那就叫夸,刮五风,搞虚报,捞名誉、捞成绩。先把今年粮食上岗哦,上级要求的任务我完成啰。为了捞名誉地位,把粮食统统交了嘛。说什么:我屋里还有几多粮食,我能保证几多人能生活。其实是空的。这个阶段,这个例子肯定是很好答复。

那时怎么样搞生产?到栽秧的时候,说我每天栽几多任务,几天就完成。其实他妈的十天半个月完不成,他说几天能完成。那就是完全浮夸,叫(讲大话)怎咯搞得快。

那就是在生产上,在粮食进度上,叫(讲大话)我今年比去年增加几多,现在我粮食留种,留口粮,三留一外,我还多了几多,我该交了国家……在这个村里当领导、当干部,就拿得名誉,拿得地位。

挨饿的都一样
我对你这个事,你说提这个帐(讲过去的事),我供应(告诉)你的只能是这样的想法。我就是想,种粮食的人,是组织上的安排,一直听党的号唤,叫怎咯搞怎咯搞。只能说当官的,他的罪名……想不出来这个形容词,就是这么个意思。

要说老百姓饿死呢,是在那个恰如其分,是那个基础上。这样死的人呢,又没打个仗,不是死在战场上,又没有这个组织上推化(宣传)。大多数都是这样(挨饿),这样讲对组织上的形象不好。我觉得有这种想法。搞的不好这好像是个在政治上绊脚,你想到不?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