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芬(浙江)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307

口述人:张正芬(男,1939年出生,浙江省温州市苍南县江山乡文楼村人)

采访人:周梦婷(女,1992年出生,天津美术学院11级摄影专业)

采访时间:2013年2月2日

采访地点:张正芬家

采访笔记:

被访人是我外公。采访开始,我问道58年到61年这段时间的情况,沉稳的老人不免显得有点激动,他反复强调“苦瘠些苦瘠”(日子太苦太苦了)不过身为工人,相对于农民来说情况好很多。因为政府会发粮票发粮食,早上7点出工晚上五点下班,日子时间过的比较固定,还不算惨绝人寰,还有统一住宿。

采访我的外公(我妈妈的亲爹),也就是上图中的张正芬老人。外公也是属于那个年代的人,三年饥荒时在福建林业局工作,他代表的是那个年代工人阶层的普遍情况,这与广大农民阶层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从客观情况来说,三年饥荒涵盖面非常广,全国性延续性和普遍性很强,因此我觉得广大阶层的人应该有统一的普遍的感受,同样也因为本身自身的阶级性的不同而产生的偏差,我觉得采访不同性质的人群能得到更多细节方面的重要资料。而且外公作为知识分子,说话条理清晰,为我的采访带来极大便利。

采访时间延续了差不多两小时,前些天我花了时间查了相关资料准备了十几个问题,幸运的是基本上外公都对答如流。

口述正文:

干活

三年大饥荒,这怎么会没印象!我当时是伐木工人,我在做木工,伐木,住在山里,统一搭建的篷子,一个篷子十几个人住,条件很差的,都封闭在里面了,管的也很严格。在山里伐木,要把木头拉到山下河边,规定的就是这个距离拉多少米。每天早上七点多起来干活,中午统一送一点饭来,下午四五点收工。一个月工资就一点,都不够买粮食吃,也就几块钱。

当然辛苦了,也是很累的,而且年轻小伙子一个月才发24斤粮食哪里够吃呢,起码要45斤才刚够还不能算饱呢。大跃进那时候呢就是要求加班,一天到晚都要做,还要加班,做到晚上11点左右。大跃进那时候,家家户户的锅啊勺啊都拿去炼铁了,一般大家都是吃食堂了,一天大家在干活,吃饭得时候就到食堂,拿着碗,师傅每个人分一点勺,这个不用粮票,吃大锅饭。

吃饭

我们工人,条件还算好,单位会发粮食,一个月发24斤粮食。就是政府会发粮票让你中午去领,发的是24斤得粮票,凭借粮票去领粮食,领米。大家都一样,领导也干活也饿肚子。

工人能得到单位发得粮票,农民的话就自己种地,上交后没多少了,也就只能饿肚子,所以饿死得多。

我那时候吃食堂,有米,农民们比较苦,都没得吃,要么就是吃糠,番薯梗,甚至还有饿得受不了得去地里挖草吃。挖点野菜用开水烫一下吃。米很少很少。糠这些本来都是给猪吃的,后来饿的不行,也只能拿来放在锅里,加水搅拌煮着吃,连渣滓也吃干净。

我一直在单位里,有食堂分配,粮食虽然很少,大家都饿着肚子,但是基本上都忍着,还不至于饿死。那些农民可怜啊,只能自己种粮食,收成还少不够吃,吃些番薯丝的渣滓或者草渣的根,或者地里刨着,饿死不少人。

饥饿

饿肚子当然有啊,我小时候饿肚子呢,就可以跟邻居借,就是说你家没有别人家可能会有,还能借到粮食的,中午没得吃了借一顿还能晚上吃,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所有人都饿肚子,一个比一个惨,还能上哪借呢?

印象最深刻也就是饿呀,不过我倒是想起来那个谁了……嗯,康安的家里最困难了当时,

他上有老下有小,下面有五六个孩子,都特别小,张嘴要吃,还干不动活,上面父母也老得动不了,也要吃,一大家字全靠他一个人种地,根本不够吃的呀,天天孩子都饿得哭。

偷这种情况在我们那比较少,以前大家胆子小思想好,都不敢,不过有实在饿的受不了的,会去食堂偷东西吃。如果被抓到的话,就是大家揪着他打一顿。

想过逃荒吗?逃能逃倒哪去呢?那时候普遍情况都差不多,哪都一样。人是规定的呀,没户口逃出去,根本就没粮食了,户口在单位里,单位能证明你这个工人,政府就能根据你的单位给你发粮食,否则你变成黑户的话,就是难民,逃出去根本就没吃的呀。况且每个地方的情况都一样,逃哪里去都没用。

我在单位里,身边没有饿死的人,但是当时农村里好多人都饿死了,都没得吃饿死了,苦瘠些苦瘠阿(太苦太苦了)

原因

那时候没有什么“自然灾害”,天气都很正常,只是因为生产技术落后,那时候土地也很贫瘠,所以收成也很一般,稻子种的少,收的少,没技术也就只能种多少算多少了,大家种的东西也只能算是勉强够吃,这下好了,得上交那就完全不够了。再比如我们这些工人,明明发四斤的粮食的,就得变成二两半。所以大家才这么苦难。跟天灾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人为。

那个时候呢,毛主席刚刚打下中国的时候,和苏联的斯大林特别友好,就是中苏友好同盟嘛,刚结束战争,中国特别穷困,于是就向苏联借东西,借了好多好多,后来斯大林死掉了,中国跟苏联关系不好了,苏联就要求中国还东西,借的全部都要归还。毛主席这怎么办呢?国家也才刚打来,死难(特别)困难,哪来的钱呢?只好用粮食还债,要求每个人规定多少天不能吃,全民把自己的口粮节省下来,上交国家还债苏联。

后来政策开放了,日子也就慢慢变好了,这三年饥荒也基本上就是靠强硬撑着忍受过来。

想歌功颂德的人会很多,但是我身边的人都是实实在在经历了大饥荒的人,没有这种否认。大家印象都深刻着呢。

文革

(外公这时讲到文革时期)文化大革命那时候啊,那时候回家了,在家种地,种地吃吃粮食。还偷偷开了酿酒的作坊。不能被政府知道呀,知道的话就被担走(没收)了,会说你是资本主义,思想不对,自己赚钱给自己花,粮食都不够了还敢用粮食酿酒。那时候不是共产主义说得很厉害嘛。我还被抓住了,罚了50块钱,还有思想教育,要去上课。

文革就是“破四旧”了,家里的所有的旧东西,比如龛子啊、什么旧社会的东西,全部被没收,破坏掉了。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