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高升(河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301

口述人:张高升(男,1942年出生,河南省灵宝市函谷关镇西寨村)

采访人:张开拓(男,1991年生,西安美院影视摄影专业2011级)

采访时间:2013年1月29日

采访地点:张高升家

采访笔记:

张高升是我采访的第一个老人。采访时,有很多东西很震撼,比读过的一些书还有意思,每个老人就是一本活书。老人说到当时“饥饿”原因,他说:实际上不属于“自然灾害”,五八年、五九年,收成特别好着呐,就是因为那个“浮夸风”。


口述正文:

五八年炼钢铁,家里的锅都被砸了

挨饿那年,我那时18岁。五八年都在食堂吃饭,五八年后半年,农历大约七月以后吧,开始吃食堂饭。家家锅灶都啥都没了,全收了。你不给人家,人家全部把挪走了,锅都砸了,只要是铁东西就都拿走了,都去搞钢铁去了,人家想拿啥拿啥。你不给都不行,那个箱子上的铁销都给卸走了,不管你是铜的,不管你是铁的,都给你弄走,大搞钢铁嘛。锅,都给砸了,一天老说那个“打锅不计帐”。

你要是说不给人家,这不中,这由不了你,一回不中,两回,三回,到三回,你要是再不答应,你就该挨斗了,人家大会上斗你,专门开你的大会斗你。

刮浮夸风

58年基本很正常,从59年就开始刮那个“虚夸风”,就是说你收一千(斤),你就报两千、两千五,甚至三千,不管啥都是这样的,连在地里摘棉花也是这样,摘十斤,说是三十斤、五十斤、八十斤,就是这样说,实际有多少棉花,说不清。实际收多少粮食这也说不清。

在这个情况下,上面知道你这一亩地就收三千斤,收三千这就说给你留一千,或一千多,给上面交一千多或两千,就是国家还债,给苏联还债,在这个情况下那个粮食就空了,底下有个虚数,实际上没货,这就是社员饿肚子那个原因。

吃榆树皮

六零年那年人都饿得吃榆树皮去,那时把榆树皮都刮完了。干白菜叶,萝卜叶子,玉米棒子煮煮吃。

那个时候,咱们这里人跑到东原上,捡人家的红薯片。拣啥红薯片?就是人家在地理晒红薯片,红薯一叉,到地里一撒,一干人家把大片儿拣走,都剩这莫大的块儿块儿。皮,或者拔儿,人家不拣那,咱们人到那,都给拣一拣,回来都吃了。蒸那馍和狗屎一样,像淋了雨一样。上西站拉电杆去了,到那,在那烤馍,人家那人把我的馍挑火里去了,你把我馍挑火里了!人说:那有啥馍?那是霉饼。你看,馍和霉饼基本不分。就到那情况。

浮肿病,拉不出屎

玉米棒子,就是玉米拨完籽,剩下中间那个棒子,磨成面,搅很少面,这还是比较好的,最难吃的就是吃这个棉花壳,吃那个吃死人不少,为啥?是个涩的,到肠子里下不去,不好走,它没营养,“抓住”了,就麻烦了。就是粘到肚子里下不去了。

严重的时候,一个是浮肿病,再一个就是这个拉不下屎,吃的不是正经的东西。有的人可怜的,都到长里揽些麦皮,糠,吃了,拉不下。你那个老爷拉不下几天,没办法,我到万东回来,给称几斤苹果,才吃,才慢慢搞着拉出屎)。不是那,那不行。

最难过就是吃那个糠,火太焦嘛,大便一次半个小时不能毕,解个小手,尿着,疼,一点一点尿,尿十多分钟不能毕。

印象特别深,就是我学校回来,进村不认得人了,人都饿走形了。那个浮肿病,人走形了。走到咱崖的半坡见到朱娃他爹,我就没认清是谁,人家搭声,我才知道是你那个爷,脸肿胀走了形了嘛!

生病的话,上医院?你还没有钱,怎么看?那时候有啥医疗合作?拉电杆从这里跑到三门峡,一天只给补助五毛钱,像得病了、感冒啥咋办?那你有钱看,没钱吊着,要么你用单方子弄些生姜,弄些葱啦,弄些其他这东西,单方治疗,治好了就好了,治不好就完了。

人和牛抢吃的

一次我在万东(棉花)花厂时,咱们村振元和京华他爸去拉棉花籽,拉花籽到那,我到那瞅,见是咱们的车,一般天找不到人,寻不找人了,都瞅了一般天了,人家才搭声,我才见他人(饿得变了形认不出了)。他提这么一点儿棉花子皮,三个牛就这莫一点儿花籽皮。

见他我才问:你们来都让牲口吃的啥?我说你走路上你怎么能到家。

人家说:那我没办法,我没啥叫它吃,我不能把我叫它吃了。

我说:还能不叫牛吃啊,不叫牛吃,我看你怎么能到。

人家说:那想个啥办法?

我在那打油,天黑了,我就把那麻森给他提了五六捆。我给他说,拿着让牛吃。他说,敢让牛吃这么多啊?我说,你拿去让吃,吃了,你明天走路上,省你受为难。

到快明时,我给他说,你把这让牛吃了,你走时再给你拿几捆。我就是那大半摞子麻森,我走时给他三四片,走路上让牛吃了一部分。那天走路上没受难过,牛美美吃了两顿那,随随去吃了一顿,快明吃了一顿。第二天回来,剩还有那大半摞子麻森,一人还有三四捆,人家两分开,到那都吃了,人把麻森吃了。那时麻森算好东西。以后我回来,振南见我那亲个不得了,说不是那东西,看我们怎么到家。

不吃食堂饭就不会有挨饿了。为啥说不会,因为他刮不起这浮夸风,由于刮那个虚夸风,才导致大集体,大集体就是人家队长一个一说,就是全村这啥事情都毙了,人家一说就顶数了。

不敢反对

你反对顶啥用?有人只是在嘴头上说,不敢大说,为啥不敢大说,说了人家整你。先斗成分不好的,你成分不好,先斗你。

成分不好的就是富农或地主,五类分子嘛,就是你历史有污点,这地主反坏右,下雪,村的路,他们都给人家往开扫,这让他们扫,你扫了不说,你天天晚上还得给人家汇聚报,你一时不到,就斗你。

咱们这里基本就叫没怎么饿死人,不过就是说浮肿病那茬子,在咱们这片饿死人就基本上没有,主要是那个浮肿病,在一个就是拉不下,这两种病,比较严重。其它地方情况咋样咱不知道。

遭罪就是五九年、六零年这两年,比较严重嘛,入了六一年只是两三个月,食堂就解散了。

封锁消息

顶头人为啥不知道下面的情况?上下这信息通的这断绝嘛。那时候,遇上检查来,人家给一家一户发一个白馍,都拿着白馍(采访人注:张爷爷挥舞左手,模仿当时人们挥舞白馍的情景)喊:跃进………这个…那个好,这个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都在那吆喝,吆喝。这个馍不准你吃,拿回去,还在那放着,再检查来还是这样。最后弄得严重到啥程度,里面的信息和外界不通,不能通了,人家怎么封锁消息?就是电话打不出去,信件发不出去。为啥?这就是说你上告人家,人家不叫你这个那个着呢。

地方上怕那个真实情况反映上去嘛!这就说把你的信息闸断了,那时候就没有电话,就是本县和省里有电话,或其它有电话,剩下底下你就根本没有。

就是说这邮局里,你只要给外面打电话,人家就坐在跟前,看你给哪里打电话,你只要说那样的话,人家就给你线掐了。

不是“三年自然灾害”,是人为的

都说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不是,我一直说这因为“浮夸风”,还有国家还债。他像这样说叫“自然灾害”,实际上不属于自然灾害,五八年、五九年,收成好着呢。我到万东回来,就是现在上面那个地楞边上,那棉花压得实实的,大约有七尺多宽,高低大约有一摸手(成年男子站立加臂长)高,长短有两丈多,三丈长。

就那么大一垛棉花,放那里没人要。检查的人来了说:是槐树原的吗?槐树原的人说是店头的,店头说是西寨的。实际是哪的,是槐树原的。叫往棉花厂送,没人送。谁给送啊。

六零年秋季,收成基本差不多,收成稍微薄一点,可不是绝对不收,就是说一亩地该收一千斤,收八百斤或六百斤,虚报属于那个虚夸风问题。信阳当时那个虚夸风问题,饿死人就比较多。

那不是“自然灾害”,那属于浮夸风的灾害,人为虚报产量造成的,总是底下虚报。那是人为的。人家问你要数字,你报少了,人家说你思想不解放,最后你不多报不中,给你开会,一回会,两回会,三回会,一直给你开会。你没办法就得往上报。你报多了,你没收下那些,往上一交,咱产的少,就没啥吃了。那就是那样嘛!

我到学校回来,我现在那个苹果园子,当中到那堆,可能要拨千八斤玉米,还有两三条布袋,放那中间都捏这么粗的窟窿,没人。人哪去了?都炼钢铁去了,家里都剩的那老弱残废,老的上不去马,小的拉不开弓,就是这样。

那玉米都坏了嘛!搬一堆在那放着,没人往回弄,那人家搞钢铁,把年轻力壮稍微那样点儿的能爬的动的都走了,是家里的都是爬不动的,那不起放不下的,你说,没办法啊,叫送棉花,叫给棉花厂送,没人送谁送?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