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冬莲(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99

口述人:谭冬莲(女,1938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江家龙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1年1月

采访地点:长兴村,江家龙谭东莲家

 

采访笔记    

      谭东莲老人面对镜头总显得生涩,不习惯面对镜头面对我讲述她的故事。

       她住在江家龙,属于村中心,也是村小学的所在地。我上学每天来回几趟,但我印象中从没见过她。得益于我也是本村人,多说几句就能扯上关系——老人的孙子是我的小学同学。老人没进过学堂门,不识字,但亲切大方,进门立马端茶倒水把我当客人伺候。

       老人拘谨,总怕说的不对,也怕说的没别人好。但一说到老人自己经历的痛楚,话闸门立马关不住。

 

采访正文

      五八年担铁

       我叫是叫作冬莲,是戊寅的,十月满了七十二,我大崽是五五年养的,五十多岁来了。

       五八年……五八年就成立食堂咯,搞集体。五八年这些地方办铁厂啦,西边(村西边)也办了铁厂啦,水头(村)也办了铁厂啦,我们这些地方哪里没去啦?你也是……我们走田谷(地名)担铁啦,走猪里坳(地名)担铁管啦,在猪里坳就走了两回。在白皮(地名)熏木炭就熏了个多月,摸夜路都摸了个多月。夜里出夜工走月刊(地名)担白炭(木炭)啦。

       那时候……我们在田谷担铁管,菊英婶,土桥屋回花婶,是这样问我:“你屋里(娘家)哪里?”

       我说:“我屋里秩堂(乡)啦。”

       “秩堂哪里啦,顺不顺路啦?”

       我说:“顺路啦。”

       她说:“要不去你屋里去吃饭咯。”

       我说:“去啦。”

       这如果在哪个亲戚屋里吃饱了餐饭,这如当杀了个鸡婆得我吃。菊英婶去年还……去年还在这里说,带到我屋里吃了饭,带到去报了餐,也是吃食堂。

      拆我老屋做肥料

       我们五八年,全大队哪个拆了屋啦?我们两间老土砖屋,总之要我出来。我们老倌(老伴)不在屋,我带着两个小孩,总之压(逼)我出来,拆了我的做肥料。全大队没有哪个拆了屋,就是拆了我们几间屋做肥料,哪个得回了一分钱?他屋里死个咋个人(泄愤词,同你妈逼),弄得我们打流(流浪)的一样,东打流西打流,这住一下,那住一下,逃难的一样。

       这些瓦,担到祖安(镇中学),夜里出夜工啦,担到祖安学校里去了。这天夜里,几个人担过去,走的走掉了,丢了粪箕,走到井冈山去了。先土桥屋一个胜吉(音译),还一个桂生(音译)咯,反正有五六个男子人(男人)。也是冇吃要得何(不知道怎么办),走井冈山去了咯,做事去了咯。反正我们这些人,娘花人(妇女)就在屋里咯。他们有些打主意(点子多)的就出去外面,出去外面赚口(饭)咯。

       我一皮瓦都没救到,木尖都救不到,以前哪样不……屋里地基泥也挖到去做肥料了。   

孩子没人带

       六零年过难关,冇吃就是冇吃。也是说个样,我们又冇大人带小孩。早工夜工,没有天光没有夜(不分昼夜),丢了小孩出工啦,还有咋个啦。别的人说有老人,有咋个,我们就冇哪个。

       他爹爹(孩子他爹)呢,又援耕,搞集体,调出去了。拖(搬运)岩石,猪里坳(炼铁),办石灰厂啦,他调出去了,就是我带到两个小孩在屋里,自己双手双脚带着呢,天天要做这点事,回来又要顾小孩。

       我们也是说个样,人也……家庭上困难,人呢,攒劲做,赚到这点工分呢,到了年三十,年底结账呢,是困难户。随咋个,还卡起冇得(不给)你。你还说这些,这些事说得咋个清场(清楚)?说不清场。个个是这样子搞到去,有咋个说的啦?前面的事丢掉了,吃了苦去了,现在要下坟了,还有咋个?我也冇大……一路来呢,也冇嘴巴子(不会说话),我一路来不晓得说一句话,只晓得累这点碍(蛮)力。

       熬过饥荒

       一个五五年养(生)的,一个五七年养的,他们在幼儿园,吃到这一点点米也少了,还要端点饭给他们,一个分一坨给他们吃,自己哪里……饿到是……真的是造孽。也是昨天……昨天哪个说呢,不晓得是湘生说还是哪个说,如果不转变政策,还搞得下是……还搞得下是死掉的,还有命到现在来?就冇命到现在来咯。苦么,过了。个个是这样,也不是单纯我个人说……过难关,吃这些东西,大多数吃了咯。

       出夜工挣夜宵

       六零年啦,个个这样冇吃啦,哪里有咋个说……还不就是食堂里端的几两米?多少吃到这点。这些人说有大人的咯,还屋里搞一点杂物东西咯,垫一下咯,我们又冇大人,二两米就二两米,三两米就三两米,就这样吃到这几两米。

       我们出夜工割禾(水稻),队里呢,搞这些夜宵得这些人吃,搞米仔饺,我分得十二个米仔饺呢,得六个给保姆吃,我自己吃六个。这个按到来(说过来)呢,还给十二个米仔饺吃了都嫌少。这年轻的时候,也是说个样,累也要累,吃也要吃咯,饭量么,也有这么宽咯。这是冇办法啦,你分得十二个米仔饺,你吃六个,留六个得(给)保姆吃咯。她不给你带(小孩),你也冇办法啦,你要出工啦,你怎么办呢?

       冇吃就死禁(忍着)

       我们主要劳动,全劳动为名说吃半斤米,哪里有半斤米啦?反正是四两米,这是说一等劳动吃半斤噻,哪里有得半斤米饭给你吃啦。只有一个筒管,一点湿米,估计这么量到这点,哪里……实际上你按到现在来,有半斤米,哪个吃得半斤米完?反正食堂里一个筒管,这么高,淘湿了,估计这么量一筒,倒到里面。

       我们拆了两间屋做肥料去了,我不是栽两蔸南瓜,就结了这么多南瓜。先他们庙里小毛妈妈当事务长咯……认得小毛吧?他妈妈当事务长,我就喊他妈妈喊婶娘咯,有时候切一节南瓜啦,我准备好钵,放一节南瓜放里面咯,蒸了垫补下咯,

       不但肚子冇饱,还要天天要出工啦,个个是一样。有吃就吃点,冇吃就死禁(忍着)。

 

      只要肚子饱

       六零年过难关,吃红花,吃园里这些瓜子草啦,搞饺(团子)吃。捋稗子,我们去田里捋稗子,捋回来晒,又剥了这个稗子又去磨,磨到来搞稗子饺吃啦。反正是这些事啦,冇吃完整(就是)搞这些啦。

       冇吃,搞红花啦,夜里去偷红花。吃了红花破血(贫血),行(走)都行不得,吃多了,站不稳。我们在塘边屋,打坑沤堆肥咯,像现在的天气,冷冷的,站都站不稳。我们人家……好比一起歇(玩)得好咯,她说要我少吃点红花,她说你还吃得你就更加不得了。然后我就不吃红花了,肚子冇饱,咋个都吃了。端到这个几两米饭,做咋个啦?

       担起箩,走这些茶山里去挖这些蕨根佬啦。挖到回来洗,洗了,碾啦,碾烂碾烂又洗粉(用水洗蕨渣,淀出蕨粉),是这样搞啦。搞到这些蕨渣滓,我老倌也是这样吃啦,这哪里吃……吃了屙屎不出啦,屙起是这样喊,胀起肚子要得何(不奈何)!你冇吃,随便咋个捞到肚子里咯,讲(只要)肚子饱啦,你不吃一点怎么去做事啦?冇这点吃个个只是这样子累啦,个个是这样子吃。

       吃糠饺也是吃啦,你只要这个肚子饱啦。好比碾米厂辗米咯,扫到这些细糠,到食堂里……好比吃到这个几两米,领到这个五两米咯,或者四两米咯,搁起里面咯,做糠饺咯。吃了屙屎不出,也难吃咯。

       我们还吃过这个啦……粒粒子(一种野果)啦,哪里吃得啦?我老倌(老伴)到六公里(地名)回来,捋了很多粒粒子回来煮了,磨到粉来,得米搁起,涩喉涩死人。哪里去吃得啦?出世冇哪个(吃过)……好比别个说,哎呀,这怎么吃得啦?吃不得,涩喉,吃不下啦,哪里吃得下啦?搞也搞饱这一顿,你要吃得下,完全吞不下啦。

       文化革命

       文化大革命也是这样样子。发动群众社员开会,完整这些地主富农啦,完整是有阶级的咯。就是斗争咯,斗争也是问这些咋个事,犯了咋个错误。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咯,或者说错了话咯,其他还有咋个啦。

       死就是死了个他吧……傲厂里三元吧,说斗争斗死了,在四队仓库里,一个大称砣吊着,吊死了。死了个三元,其他的也冇咋个。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