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金莲(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96

口述人:唐金莲(女,1939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江家龙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1年1月

采访地点:长兴村,江家龙唐金莲家

采访笔记

       唐金莲老人家在我曾经就读的小学附近,小时候经常能看到她,记住她还因她说一口与村子完全不同的外地方言。唐老人是乐意让我采访的,虽然她不知道我为什么来采访,也不确定我采访有什么用。

       老人离开老家来到我居住的这个村子,就是因为饥荒,那时老家的生活更困难。整理老人口述花的时间比较多,因为老人记忆中的地点跨度比较大,是对另外一个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的记忆描述。饥荒时期饥饿记忆,劳作经历对老人而言更显得碎片化,老人的讲述就是把这些碎片一一罗列出来,然后拼凑在一起。

采访正文

       我是六二年来的

       我姓唐,唐金莲,满了71岁,吃72岁的饭。我(老家)是邵东(市)的,他(老伴)是这里的,我是六二年来的。

       那时候在邵东屋里(老家)呢,我先是调到外面,调到外面搞铁厂,四个人一把炉子,大炉子,拉这些风炉。搞水泥厂,做这些水泥坨坨,做着晒,晒干晒干,用镊子捏烂,捏烂做水泥,搞到大塘坝下,修塘坝。调到外面呢,下放回来过年,回来屋里过年呢,然后又冇这个工分,做到的工分又在外面。按照这些工分来评,这些,分杂粮咯,分薯,分麦子,分粮食。我的工分在外面,没拨到回来,我然后……哎呀,样样冇,我是也搞不下去,在这里吃呢,杂粮都冇吃。哎呀,六两米一天,还有出夜工,夜里又要打鞋子,日里(白天)要穿起出工。然后吃的这点六两米一天呢,也是硬是过不下去。

       我娘她说要同我开个地方(找个对象)咯,我就不愿咯,不愿呢,然后我自己在屋里摇花(织布),摇花接线,有三四斤,我卖了做路费。卖了做路费呢……然后我呢,就拿着走。走呢,走到湘东钨矿(地名,离现居住地五公里外的矿区),我舅舅那里。

       公社把我嫁了

       这时候就是,有个农部长住在这里(村子里),是公社干部,提起(培养)我家男子(老公)咯,我家男子就是我的老倌(老伴)咯,老倌今年十月里过去(去世)了……下放的干部就住到我屋里,他喊我家娘(婆婆)就喊大娘,他说:大娘,我同你打(做)个介绍。他说(指)我咯。他说,你配给别人呢,就不同(给)你上户口,配到给他呢,我就同你上起户口。那个时候要查户口,要迁移噻。他就是硬是要我许给南仔,我老倌他叫南仔噻。他是培养我家老倌咯,他说你到这里蛮好的咧。他说我的老倌噻,就是一个姐姐嫁了,现在就是一个娘,两娘崽。然后呢,我到这里也是苦咯。这些大队干部,公社干部就是硬是,许了我给他,硬是嫁别人就不肯,就是压(逼)着我嫁给他。自己我也是冇办法了咯,也是……如意不如意,我当时是愿意好的咯,也冇办法咯,他大队公社干部不肯啊,要我许了给他咯。许给他就许给他,我也要得咯。这就是,到这里落户了。

       他呢就当民兵营长,当团支部书记,他冇文化啦,这个农部长提起他,他不晓得填表,不晓得写这些,到县里开会,不晓得记啦,不晓得写啦,咋个不晓得写。不晓得写呢,然后也冇办法,领导干部培养他是空(没用)的啦。

       饥荒时在邵东

       在邵东过日子,夜里出夜工,修水利啦,搞铁厂啦……然后修水利我就是打木槌,这些冇年纪的,三四个人,一个大柱子,是这样顶起,是这样打,四个人一个木槌。我就打木槌,有些人就担泥巴咯。一天六两米,夜里出夜工搞到哪一时呢,吃一餐薯咯,六两米还加点薯咯。是出夜工,不出夜工还冇咯,吃不饱。出夜工回来,这些人说捋饺啦,吃糠饺啦,吃这些秫麻,然后吃这些,麻叶子藤啦,田埂上这些,喊咋个草,反正这些捋饺吃,我吃了。树皮也是吃了回把子,是喊嫩树,嫩树皮子。嫩树皮子把上那一层不要,刮到第二层,是这样煨烂煨烂,也吃的有回把子。然后我出来到这来了,到这来了粮食呢,不过也有吃就是,在这里也是搞集体,搞集体出工。

      我当杂夫抬棺材

       可怜那些老人饿起是这样倒,冇吃。冇年纪的,外面反正有几两米吃咯。就是这些带小孩的,就是可怜,又要省点米给小孩吃啦,这个大人,自己冇吃呢,就饿起是这样倒啦。我们是在外面,多少还有点吃咯。

       我还做过杂夫(抬棺材的人)啦,我的劳动也要得咯,然后我……有个老倌死了,冇哪个抬,我还有帮到抬啦,帮到抬到山上去。这些有……主要劳动出去了啊,就是两个好点妇女在屋里啊,打禾(收割水稻)啦,施田(插秧)啦,担这些牛粪,尽担子满,就是这样啦。然后这些主要男子人到外面去搞,煤矿里啦,铁厂里啦。主要,好比你这些(年轻的)好劳动调到外面去了,就是老倌,妇女,在屋里。

       我娘是饿死的

       我的邵东的娘呢,也是饿死了,也是冇吃。然后我自己想办法,我自己走出来咯。我妈妈,也是……她是……她有三个儿子咯,有两女儿,一起也有五个咯,五姊妹咯。五姊妹咧,我妈妈也是冇吃,到外面累下力咯,有点病,冇诊,冇诊就是这样死了啦。我妈妈那个时候还……然后还搞了点农场,她是然后划了农场咯,她还晒下谷,说她是咋个病。然后是,有医师看了下咯,又说是肝癌。然后我老弟就都调出去了,就是我妈妈,和我爸爸两个人在屋里咯,我也调外面去了。到了年下(年关)然后下放回来,放回来,工分冇拨到回来,杂粮也冇分,麦子,薯都冇分。我们只吃我妈妈的咯,她节约给我们吃咯,也几两里米,少了咯,就是这样咯。我爸爸就更加死得早咯,也是冇办法咯。我妈妈还死的迟点里。说吗,还不是这样说,说出来有咋个用啦。

       饥荒原因

       现在也要吃得亏,有身体就有本钱咯。现在就好了,多劳多得,少劳就少得,冇劳就冇得啊,现在就是这样子。那个时候冇办法咯。规定你啊,你出工啦,日日只到田里出工就是啦。搞这些肥料啦,草皮子,割青啦。只准你做些这些事啦,担粪啦,大年初一就去担粪啦,搞点这事啊。队里那些干部不肯得你搞小自由,不准你找副业啊,不准你东搞西搞啦。喂个猪也要归集体打分子,喂两个鸭也要放到队里打分子。我先喂了十二只鸭婆,要我归公啦,冇办法,他说要归公。喂了猪,也要队里打工分,冇办法。反正,规定你,吃到这点几两米。你还要来得早,他们端给你。有些人有病,吃又吃得,做又做不得,还要挨骂,你冇办法啦。

       田吗,是一样的田,为咋个事现在的生活好呢?现在呢,有肥料,这些碳肥啦,磷肥啦,尿素啦,是吧。先冇啦。还有杀虫的,下了这些肥料还要杀虫,你不杀虫你栽不出啦,看着这些虫啦……栽的禾,施的田(插的秧),长这么高了,这些喊卷叶虫咯,把叶子都卷拢了,这样吃掉了啦。这些虫呢,手指大一条,冇药治,虫吃掉了。现在呢,国家有这个虫治。是吧。现在就是搭帮这些国家呢,发明这些呢,就是硬是好。搞计划生育呢,人口要少一点,死规定,现在你只能养一个到两个。

      文革时期

       那个时候,文化大革命就是斗那些地主啦。斗这些,这些坏分子,我家老倌反正跟着到那咯,那时候他当民兵营长,他反正……他冇打人家,他冇打,我也在这里。反正这个事……我不懂,我是跟到在那开会,我老倌当了点干部,我好比是家属样,跟到到那里三谷安(地名)开会啊,水头(村)上头桥那里。喊到这些群众来啦。我反正不懂,有些人,说他们是富农啦,地主啦,坏分子啦,带起这个高帽子啦。挨打啦,有些用电打啦,反正是这个样子啦。

       那时候斗死几个人呢,一个是三元吧,傲厂里这个。晓得……用称砣,用称砣这样吊起,挂起,把手是这样挂起,一个大秤砣,是这样挂起身上。我在边上,是这样看一下,我又不晓得咋个。斗这些人,这些人死都死了,有咋个用,说到(说出来)冇用啊。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