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造华(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95

口述人:谭造华(男,1930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周家屋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0年7月

采访地点:长兴村,周家屋谭造华家

采访笔记

       问及村里老人三年饥荒的事情,几乎都提到了“上井冈山”,而谭造华老人是我唯一能采访到的井冈山亲历者。饥荒期间,奔往百公里外的井冈山似乎成为村子里的一种风气,那里似乎也是当时的世外桃源——白米饭管饱管够。

       老人和我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他坐下来后直言井冈山之事,这似乎也是他对饥荒三年最深刻的记忆。或许是井冈山截然不同的生活条件让他记忆犹新,亦或是当年的井冈山生活是他离家最远时间最久的一段日子……发生在特殊的年代,必然成为一段特殊的记忆。

       老人的大儿子生于1958年,在老人1960年上井冈山的时候儿子两岁不到,老人一去几个月时间,丢下孤儿寡母在家……在饥荒年馑,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老人老两口至今感情很好,我也深知老人并非心狠之人,撇下孤儿寡母,实属无奈之举。

 

口述正文

 

      我在铁炉边

       炼铁还没炼?你提起我就晓得咯。在水头(村)田家屋内里,去仓下(地名)这个喊乡分队这个地方,陈家屋进去冇好远,搞两个铁炉子,然后搞着搞着又搬到西边这个冲冲里,金生癞子家那里,这个侧背,住是住在祠堂里,在里面搞了一下铁炉……我们天天拿着撬棍,出铁水。担铁管我没担过,这些人担铁管吃了亏,你也是……

       担铁管反正是,你不去就有说咯,说你吊儿郎当,走这些地方担铁管,上早(一大早)就要去担啦,走潞水(镇)这边,这些地方担铁管,担到回来。我没出去,担铁管我没担过,我就是在铁炉上搞过了,我们几个人做全力(全劳动力),出铁水噻,搞这些,这我们还是好一点。然后在屋里栽田,我是倔强啦,我不倔强,认得点字,我也出去了。

       老伴吃了亏

       那时候五八年修这些马路,我们还没吃咋个亏,还是搞农业搞得多。五八年,那时候,发五风那时候,还没出去,在家里搞,天天去耙田,在东南耙田,耙的脚都是红的,完全红的。早上上早(一大早)就去耙田,很冷。然后屋里(家里)过难关……苦就是苦了五八年。

       然后是六零年,那时候冇吃是个个饿得这么倒啊,硬饿得要死啊。冇吃这一年我是不在,我新仔(儿子)的娘,我老娘(老伴,周俭英,被采访老人之一)吃了亏。带新仔,可怜冇好大,天天割禾(水稻)割到哪时(很晚)才回,搞到要死。其他冇咋个,我没去哪里,就是井冈山走了一年。

       逼上井冈山

       说起那时候,你也是……过难关的时候,也是卡得紧一点,累力猛要累,吃么,蒸这么一点点饭,冇吃。他们还……这些人搞食堂,你像XX,他比我们小七八岁,在屋里当下队长,搞些乱七八糟的,他还有粮食卖,不是我们怎么走井冈山去?冇去。累力累得你要死去了,他们(村干部)还摆大佬一样,看不惯噻,不是我哪里有出去?一只牛老死了,就这些吃冤枉的(村干部)搞了吃了。累,累得你死,吃,吃他们……一个大黄牛,吃是他们的,反正那时候在生产队搞了下(有点职务)的,他还有吃。累苦力的还冇,冇公分。死犟(倔强)的话更搞不来,不是我们哪里有出去?冇出去,看不惯,主要是我脾气看不惯。

      井冈山上查阶级

       我们六零年去井冈山的冇几个了,古城还有两个没死,其他的都死了。

       去井冈山那一年,我们一去去了12个人啊。我们是……开金猛子、红仔、白仁、下山里定西毛子,他更死得早。这里我姨爹,桂生,颜冲上水头得翔,还去了很多,我们还跟年生麻里,年生麻里然后也死了……后来我在井冈山搞了个多两个月回来,回来又去。

       井冈山那时候是搞建设的时候,这真的是说……刚刚去的时候是在巨江(音译,地名)背树,背杉树,二十多个人啊。也刚开始搞,没搞惯,这树哪里去搞得?一个尾巴(树梢)留得这么小,几长啊,难搞,搞了两三天,还是上井冈山去。打起这些厂(棚子),这些篾夹紧这些蓼叶,夹起这么大一块,起码有这个堂屋这么宽,不是还不止。打起这些棚子给这些人住,几多人啊,这就是人啦。然后也清理阶级,头上冇(开始没有),头上(开始)是所有的人都收了,以后不收了,就查阶级,有咋个成份,咋个阶级。

      井冈山上放炮开路

       我们那时候打(修)马路是……人是多得乌黑,好多个数人。这里放炮(开山),你起码要走到塘边屋去,要你猛走远。然后他们那边第二连,损坏个娘花人(妇女),她不走,走得慢,掉一个这么大(比划,拳头大)的石头打过去打死了。

       差不多到两点三点,就要下班,到了三点就要放炮,我们就是打马路,石壁就是竖着的,只要你打得好。那个开金猛子专门是当连长咯,在那里,管这些人咯,打这样的大马路,几天才能打个眼。炸药完全是……只要你打得好,不会说你用炸药用多了。炸药去得多,打得深,饭就给得多,就说你打得好,回回有奖。

       这边到那去……反正,我们在那做事做得少,歇得多,他要你打两个炮就外面歇,放炮你不能……放起来就节节连(连着响),不得了,够响去了。三条大马路进去,那时候不是大马路,是柴路,地方是好地方。

       这人就是人啊,几多人啊。在那里搞了三个多月,那时候新仔(儿子)小,冇好大,丢在屋里,想回来,然后全回来了。反正我们去的这些人,全死了,土桥屋两个全死了,长兴(村)就是救了(剩下)我没死。水头(村)还救了一个,古城(村)上四旦一个,樟树下一个,其他的都死了。

      大队长去找我们

       刘老倌(村大队长)到井冈山找我们……刘老倌,桃生喊爹爹,现在建东喊爷爷。六零年那时候,他去找我们,找我们回来,找不到,你还找得到?几多人啦,冇手续进都冇得你进去,饭都冇得你吃,哪里留了他们吃了咋个饭啦。他说,你们湖南人没到咋个人在这里……他不给你见面啊。那时候可怜,那时候我们人也年轻咯,好多人。

      井冈山上伙食好

       在井冈山还是吃了点好的。这些大锅……找些这些大锅来煮饭,几十个人,挖了饭吃了,饭熟了呢,弄点茶油淋过去……三十个人吃饭,你说四十个,五十个,六十个……粮食随你说,不是个个在那吃得舍不得回。

       件苟的爹是饿死的

       罗家屋朴英、件苟的爹爹在世,姓陈,可怜,人家扯着草,这么吃。可怜吃糠饺,摘了秫米进来碾,碾糠饺,艾叶打饺吃,这是可怜啊,完全饿得要死了。江家龙一个哑巴饿得这么倒啊。

       我也吃了糠饺,不过我还是累力吃得亏,还多少比其他人好一点点。

      上面政策好

       谷仓里有谷啊,他(村里)卡着了啊,谷怎么冇谷?我们队里有仓库啊。周家屋、塘边屋、罗家屋全搬到落江住啊,起一个大食堂啊,你问你奶奶。落江这些猪栏牛栏屎坑柴屋收了,收了给塘边屋,罗家屋,周家屋的人去住。我反正是……可怜我老娘(老伴)吃了亏,我不在屋里是更加(吃亏),都搬到那里住。后来我哥哥造清回来,他说:“这也要得吗?上面没这个指示,哪个你们是这样搞?几个队集拢在一个队里,杂屋,牛栏全收了给别人住。”他说上面冇这个政策,赶快各回各屋场里去,这样才回来。全是下面搞成的,我们队里一个XX咯,塘边屋一个谭XX,罗家屋一个罗XX,落江一个唐XX,塘边屋衡山谷有时候当下事务长搞一下咯,就这么搞反搞复这些人。上面毛主席的政策好啦,主要下面拐场(做得不好)。现在也是一样咯,现在你政策好咯,他做法不是。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