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郭怀瑞(男,1945年出生,河南省临颍县大郭乡大郭村村民)
采访人:郭睿(女,1988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3年2月21日
采访地点:郭怀瑞家中
采访笔记
郭怀瑞老人是我大伯家的邻居,当年都住在寨里老房子时,也是邻居,所以他跟我们家很熟。按辈份我叫他爷爷。今年回村,我先采访了他。怀瑞爷爷今年68岁,身体硬朗,上过学,有文化,记性好,头脑清楚,说起往事头头是道,讲话也很谨慎文雅。但是,从他不紧不慢的讲述中,却浮现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故事,吃食堂时候,老人的父亲母亲和爷爷饿死,母亲和爷爷隔一天死去,奶奶是58年成食堂被迫搬家,担心家当而得心病去世。家里死了四口,算是“家破人亡”。以及,郭土岭和两个女儿饿死,丙义和侄子清太均饿死……如此种种,似乎却只是“冰山一角”。
口述正文
大跃进干活,成绩不大,工不少
大跃进,很叫这人,很干,干哩活儿多,吃不好,可是去干活儿去了,不是真正哩干活,说是去一天,干这一天活儿,成绩不大,反正工不少。是这样。那是胡闹哩,到地里,那个劲儿干法,
像这一春,黑了没事,喝了汤,就是这,吃罢晚上饭时候,拉沫子,叫你这人喊出,那时就是,过去那,胶轱辘车,马车,那时生产队都是那,拉住车去摸地里拉点子沫子回来,拉点子土坷垃,回来搁到牲口屋该,垫个啥,就那。那就是那时想点儿干活儿哩,本来那活儿都不干也中,搞那哩你。
藏东西,干部到家收
那时候哪儿有粮食啊,一成大伙,开始成大集体,土地给你收完了,都成集体哩了,集体了,你就没有啥收入了。好比说,入社哩,去吧,叫你哩东西弄来,粮食了啥了你弄来,队里给你收了。有些人哩,刁滑,“我剩点”。随后这干部收,都是收哩这一样。他不是说地里打回来了,给你收了,不是那样。
生活最紧张是,好比说是,是到这吃饭时候,他干部圆圈瞅,你谁家冒烟了,你不由哩,生活不好,自己剩哩有东西,烧点吧,一冒烟,他看见你冒烟了,烧火了,去到那看看你锅里是啥,掂住带锅带啥东西都给你掂走了。
58年生活可以, 59年紧张
吃大伙是58年8月间吧,八月几号成哩大伙。吃大伙了以后,是十月一,搁咱这儿,西边那坑该,寨河该(边),搁那儿唱哩戏,成人民公社,哎,就是,成立大食堂,就是那时候,我记哩就是那样。58年生活可以,不管吃好赖,生活是足吃,就是到59年开始不中了。59年生活开始,这就慢慢紧张起来了。那要说是紧张到啥样程度,那可以说那就是,也不知就是国家厶(没)粮食,也不知是咋着,反正是就是紧张。咱这队分仨伙,东头儿这伙,分到明伟家那房子那儿,那家老头儿叫张方,那时候都说么,“张方哩院儿阎王殿儿,三颗白菜救了命儿”,呵呵呵呵。那就是说三颗白菜救命。嗨嗨。就是清水煮白菜,哎,那锅里就是多少弄里点啥,弄里点芝麻饼,这都是饭,一天,就那样吃。
吃大伙,家里挪几个地方
那时候来回都得挪啊,吃大伙那时候,我那院里是成哩大伙,大伙房,都搁我那院里哩,叫俺来回整上下挪两仨地界,那比方说,他队里瞅着,你这院里,准备吃大伙哩,你搬出去,谁家给你找一片地界,找一所房子你住里头,搁里住几儿(天),不中你再挪走,就是那样,我都挪,开始第一回是挪到张方那院里,挪到张方院里,拐回去,又挪到,恁那怀志(音)爷家,他那院里,搁他那院里住会儿,又挪到何格木(音)家,这何格木家住几个月,这分(伙)了,这又开始,才又挪回去了,唉。哎,散罢大伙才挪回去。那地界反正现在厶了,房子都扒完了,整个都扒完了。
吃大伙时候正上学,带个馍到学校当晌午饭
我属鸡儿哩,45年,十一月,哎,(那时)有十来岁了,那时候咱都不注意。哎,吃大伙那时候是,开始吃大伙是搁咱这儿上哩(学),五年级六年级吧,上哩六年级就搁咱这老院,那时候是,一班学生搁一个伙上,那时候学校都取消了,都搁大伙上住着哩,上着哩,这随后,随后上中学,上中学那时候还正吃着大伙哩,上中学俺搁这临颍县城十一中,这搁孔庄上学哩,那那时候,咱这队,就谁呀,上中学那时候就勤才(音)俺俩,五队勤才,恁那队哩,那勤才,俺俩,就俺俩上哩中学,那跑伙。清早起搁大伙上吃吃饭,晌午给你一个馍,这还学生是照顾哩,晌午给你个馍,你反正去学里,到那儿,黑了回来。
俺上学,清早起是搁伙上吃哩饭,大伙,吃了饭,晌午给你这一个馍。咱队,勤才俺俩,老是走不到学里这馍都吃完了,晌午就没任啥。就是这劲儿。那本来清早都没吃住饭,给你一馍,你想,拿不到学里都吃完了。晌午了就搁那儿饿会儿,那不过下午都跑了,谁还上哩呀,哎,就是那样儿。就是前半天上半天。
学校里,晌午,你自己拿馍,到学校晌午喝点茶,就是这劲儿,最后,队里给你面,你自己烙馍,这都是比较嫌好一点了,队里给你点面你烙馍,背这一星期,烙这一星期馍,背住背到学校里,搁那学里吃这一星期。
那早先大伙那时候,就不准许你个人做饭。那干部都总瞅着哩,谁谁家冒烟他都去了,到那儿你不管看你是弄哩啥,掂住锅都给你掀了,锅也给你掂走,嗨嗨嗨。那你都不能说那了,现在还说那弄啥哩。
伙上吃芝麻饼籼壳饼
噫,我不是说,就是,芝麻饼,有籼壳饼,弄点子白菜,清水儿,就那饼抓里点儿。你要是,他反正打饭了是给你,这搁里一搅,搅着舀哩。有那一下舀哩不得劲,那芝麻饼也没有。那一大锅你不想,那都清水儿,那菜搁里头搅着,就那样,一人一瓢,就那舀舀弄那这么大儿那瓢,一人一瓢,就那清汤儿。回去,挑出没有一筷子头儿,那会济啥事啊,光那汤儿你喝喝,就不任着(顶用)。
芝麻饼就是过去那芝麻,过去那是老槽,打油那,榨出来那饼。哎,就是油渣子,那芝麻饼是管吃。管吃,不过那时候,太少了。
籼壳饼,它是搁外地运过来哩。咱也说不来,只说是籼壳饼。榨那干哩,这么大这么大哩块子,咱说不来,光知带回来哩籼壳饼。里头啊,我看那里头也有些,有些可能就是棉籽,掺点棉籽,棉饼,就是咱种那花,花那籽,棉饼。棉饼咾还能吃,那籼壳饼它就不中吃。
伙上饭不顶用 年轻人胆大能偷
这58年这哩,是属于集体化,你不管咋着,伙上吃赖好,伙上顿顿做中,有饭,就我说那,伙上那饭,跟人家说那,暖暖你的心,那就不任着(顶用)。有年轻人,胆大哩,黑了能偷点,都不要紧。那时候都是集体哩东西,下地就去偷点,弄啥。那时间,春上,好比有啥,地里有这豌豆,咱都是吃那豌豆秧,管吃,那只要发出来就管吃。你就是黑了背着干部去到那儿勒点子豌豆秧回来,都是那劲儿。那要说,那麦苗都吃了。那你真饥了,没法。
我记哩,这俺爷成天摸那地里拾那茨角芽,干哩,搁地里都晒干了,冻干了,回去,泡泡,就那样儿吃哩。伙上哩饭不中,不够吃就,不任着(顶用)。
那这地里,有啥……春上咾,就这豌豆秧,你这生产队种这一块儿豌豆秧,大部分都给你勒过来了,就那样。这慢慢,开始麦出穗,那都开始偷,那反正多少有点籽儿,就开始偷,一直到成熟。队里收了了,那你偷不住了。就是这样。那你不是咾饥,队里收回来了。那时说是,生产队里,大菜园,生产队种那大菜园,摸菜园里偷一点青菜,萝卜啊白菜啊,那样,偷点。
老的老,小的小,不敢偷,吃亏饿死
那时候,人家有哩,有哩胆大哩,人家黑了管去偷点儿,摸地里。这俺这哩,那时间那人,五十多那人,通老通老着哩。那时我才十一二、十二三(岁),黑了不敢,不敢出去,还上着学。人家有哩都下地,偷点儿东西,不要紧。俺这,老哩老,小哩小,吃亏都吃亏到这儿。你看,约摸小一点儿哩,都不碍事。那要说,也饿死哩有,饿死也好些着哩。
家里五口人,死得剩我自己
那你反正是,咱队是,也饿死不少人,嗨。最不好过我记哩就是59年哩后半年,60年哩前半年,这是最不好过哩。那就这时候,59年哩后半年开始饿死人,俺家,这谁,这恁老老恁老太(指老人的父母和爷爷奶奶),俺是五口人,死哩就剩我自己。那可不是,那都是那时候,哎,那基本上都是饿死哩。
俺爷是初九死了,初十埋了,到十一,回来俺娘可死了,那都是饿死了,那都是那时候饿死了,本来她都年纪大了,我小,家里也厶其他人,恁俩姑奶奶(指老人的两个姐姐)都走(嫁)了了,她俩都大了,老大比我大十二(岁),老二比我大九岁,她都出门结婚走了了,家里就剩俺这,那反正,就是,死哩剩我自己,这最后,60年一春,这我厶法了,去摸恁姑奶奶家搁恁姑奶奶家住年把子,住一年多,最后回来,这分伙了才回来,分暂借地了才回来,哎。
爸死时五十多岁,爷死时七十多岁
那都,他(老人的父亲)都老了,那时候都50多了他都。哎,俺爷那时候都70多了,死那时候,这,俺伯,俺大(爸)那时候都50多了,他死那时候,都是那时候,那一年,我还不到15岁,就算14岁,就是那时间。他哩名儿,那,俺爷是叫郭天喜,哎,俺大(爸)是叫郭林西,你反正,天,就这“天”哩“天”,“喜欢”哩“喜”字儿,我现在说不来他属啥哩。就是。
大概现在都,哎,俺大(爸)是属鸡哩,属鸡哩现在都100多了吧。他比我大哩多,他起码比我大30多岁,最少是36岁,嗯,那就是,他最少是比我大36,他不在是60年哩春上吧,还是59年哩春上,这我都叫忘了,就是啊,那弄不好(可能)是60年哩春上。他死那一年都73了,那谁知他是周岁还是,咱也小都不记那,只知他70多了。哎,他死也是60年哩八月间,哎。
爸死是三月间,家里一把面都没有
俺大(爸)先死是三月间,我搁孔庄上学哩,他向来是不多余说话,那一黑我回来了,叫我喊到身边就是很跟我说哩,说说这说说那,说会儿了,他说我咾不得,我说你不得咾,这我去,我去找先生看看去,那时间哩,咱这哩医院,搁寨里哩,咱这医院搁南门边哩,寨里,现在学校边,北边,我跑去了,到那儿喊人家医生,都下班了,没人,不去,这就睡到半夜,他说他咾饥,他说咾饥,厶任啥,家里连一把面也没有,连菜也没有,那一黑如果是,能给他烧碗汤喝喝,他还能顶几天。那就是那一黑,厶任啥,烧点茶喝喝,厶到天明可死了。
奶奶死得早,58年心病死了
恁那老婆儿老太(指老人的奶奶)她(死得)早,她是58年。恁这老老(老人的父亲),俺娘,晚。跟恁那老太(老人的爷爷),他俩是,我不是说,错(隔)一天,就是,他俩错一天。俺奶奶早,俺奶奶比俺大他几个都死哩早。
哎,才吃大伙,才吃大伙,她是啥,过去这人思想落后。俺爷哩,也是会木匠,做俩木头(棺材),那都六七十(岁)了,自己安排俩木头。木头搁俺那屋放哩,这一吃大伙,上俺那屋成大食堂哩,叫俺挪了,挪了,那俩木头,叫挪出,挪到景业家那磨坊屋哩。她那心劲儿,她死都是吃到那上亏了。她说,“光想着这东西也不知还给咱不给哩”。就是这样,她死哩早,她是58年,就算吃大伙死哩,呵呵,就是那样,俺奶奶死哩早,他这几个人都晚。她跟俺爷都差不多(年龄),我不知,那时候咱也小,那时候都不注意这,呵呵。
她是路东张(音)村哩闺女,她姓张,我只知那时候都说张氏,呵呵。哎就是,郭张氏。
娘是60年后半年饿死
她(老人的母亲)也是,她都到后季时候,那不是人都饿哩,后季儿,是到60年那时候,她都属于60年哩后季儿。嗯,60年哩后季儿,大伙上哩,好比做这饭,还是面多加了也都,蒸那红薯疙豆,红薯疙瘩也多了,菜少了,红薯疙瘩也多了,证明说那伙食,慢慢慢慢都显好了。她是八月间,那时候,那主要是以上饿哩很了,那到那时候,她那基本上都是吃大伙上哩亏了,哎。除了俺奶奶不是,俺奶奶就是心病。那时候,俺奶奶死时候,大伙上那饭是足吃,也是大伙,那开始大伙上是足吃,到那,笼给抬出去,人随便吃,别拿(走),就是在这吃了。豆糁窝窝么,成天豆糁窝窝,呵呵。这仨都是,标准是饿死哩。
她(老人的母亲)跟恁那老太(老人的爷爷)是隔一天死了,那就是一年死了,她也是50多死了。我说不来她属啥哩,反正,她跟俺大(爸)是差不多,那就是属鸡那时候,她都差不多,反正他俩。那这俩人都是上下错不多,都是那样儿。她是杨落许(音)哩,姓吕,嗯,那时候都是这氏那氏,咱都那时候也小,这以后一厶(没)她,就那不提这回事了,呵呵,也不知她叫啥了。
土岭一家没人了,丙义清太也是饿死
他家都没人了,土岭是俺四大(叔)哩,就是,俺大(爸)是老三。这土岭,是老四,土秀是老七。(土岭老婆)嫁到刘庄,北面刘庄,在北面刘庄几个月,不中,又摸东边,又摸东乡了。那春花就是在刘庄死了,(春花是)他哩闺女,五个闺女,死俩。都是那时候死哩,哎,吃大伙时候死了。大哩叫妮儿,第二哩叫春花,都是那时候。一个叫“春”,一个叫“懒”。玉枝,玉枝是老大就是,老二老三死了,就是。
打墓,都是妇女打哩墓,埋人都是妇女埋,男哩都上白龟山水库了。
清太也是那时间,晚一点,就是,小丙义是那时候,和尚他爸叫清太,丙义是和尚他爷,清太也就三四十岁,(是)和尚他爹。我比他大两岁也不知三岁,(和尚)六十五六(岁)了都,他都是自己,也没成家。他心底马虎,他不知(详情)。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