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香(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89

口述人:刘美香(女,1937年出生,山东省青州市朱良镇刘家村村民)

采访人:王海安(男,1988年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3年1月15日

采访地点:刘美香家中

 

采访笔记:

       刘美香老人今年七十七岁,我去刘家村采访刘汉文老人的时候她刚好出门倒垃圾,我喊了她一声奶奶,她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来村子里采访老人关于饥饿的事情。我当时离她的距离很远,我以为我说话她会不明白,没想到她很迅速地反应过来并且问我是不是采访六零年那时候,我说是。

       我见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说天天那样子,愁的。我问可不可以采访她,她答应着了。我找完刘汉文后去找她,她住在自己的儿子家里。我跟她聊天后得知,她有个傻子儿子,四十多岁了,不分东西南北,不会做活,是个傻子,她说儿子还小的时候生病,没钱医治,自己的弟弟家里卖了只猪,卖了五块钱,她拿着去找大夫,大夫说要持续看才能看好,要不以后会是残疾人,后来钱用光了人也没有医治好。

       刘美香说傻子儿子和自己的丈夫住在一起,住在老房子里,刘美香的丈夫现在生病也很严重,呼吸有问题,另一个儿子怕她被感染,就要她住在新家里。刘美香老人皱着眉头不断地说自己心里发愁,后来问到吃食堂,她说那时候她因为没有刘家村的户口,所以跟着男劳力去修水库,搬运石头。要从离着工地十五里的山上搬石头,一天走七个来回,搬石头来修水库。刘美香说搬不了七趟不让休息,来到跃进的时候干部急得哭,要社员七天七夜不睡觉来赶工干活。她说在外面呆了两年,外面比家里还好一点,村子里好些人都饿死了,在修水库那里多少能吃上一点。

口述正文:

      没得吃,还得干活

       刚才在这里坐着的老奶奶有个兄弟,上食堂里给人剁菜,掉到地上些沫沫,连土带啥的拾起来塞进嘴里就吃了。

       我记着扎那麦瓤(麦秆)来,扎的这么长短,使刀子剁搭剁搭(用刀剁碎),把榆树皮上碾采采(压碎),掺上麦秸秆蒸的面子(窝头)这么大小,这么厚,一掀开锅,两头一撅(掀起两头),晾一下吃,一个扔了的没有。也吃不饱,就是一个人这么一个面子,一个人一天一把粮食,别讲吃什么了。

       那时要推碾还没得推,要不推还没得吃,了不得,俺四个孩子,俺大闺女打十六岁就上窑,一天推一千斤土,男的推一万斤。完成了任务,后晌(夜里)就起窑,起窑到了晚上三点就装窑,天天这样。你该没从窑那里走,那里有个湾,很深,都上那里推土。

      修水库,晚上回家看家

       那白天黑夜地干活,你不想着,我二年没捞着在家。俺娘家是北边,那时候到处大协作,修道,掘上沟,把土放在当中。五八年在马庄不是有个学校,拿上一领新席,在学校那里翻地,后来益都县城炼钢铁,下来要人,叫着俺仨去的,俺仨去吧,七月二十多去的,一去就呆了几个月。

       北乡里有个人是葛口,她也在那里干活,她很娇气,对我们说:“咱家去(回家看看)吧?” 你看啊,那时候女人的脚都粘的很小(裹着的小脚),还要打着灯笼拿着斧子上虎头山,砸石头,炼钢铁。她说:“咱家去吧?”

       我问她怎么家去,她说,“咱来了一个多月了,夜班的时候咱就偷偷回家。”我心想,走了算怎么着。寻思寻思,走就走呢,俺俩就搭伙来了家。来家的时候阳河桥上正在修桥,还没下班。马庄的一个人在俺庄里带队伍干活,他问我们为什么来了家,问我们是不是偷着跑回来的。这样说:“某某谁很想她娘爷,怕家里没人了(都饿死),俺搭伙来家里看看。”

       那人说,“你们没有户口,那某某是临时户口,你们出去就不可以回来了。”那时候已经快九月了,以前种地晚,麦子还没种完,他说,“你们到地里拉耧(播种)吧,干活不给你粮食吃,管你们吃地瓜吃饱。”我俩在那里拉了一集(七天)耧。过了几天开会说,“你们这些跑回来不能呆在家里,还得走。你们要上西边的文登市修公路。”这样,我们就又走了。

      寒冬里下水搬石头,干到腊月二十八

       那已经很冷了,晚上跟冻死一样,那石头膏子(石头粒) 这么大,抬去用。跃进不上去,当官的急得呜呜地哭,白黑的六天六夜不让家去(回家),那时候已经十一月了,很冷,哪有什么办法。

       别管他,白黑地跃进(干活),看看能不能跃上去,七天七夜不让家去(回家),到末后快进腊月的时候完成了,当官的开会说,“那都家去吧!家去,等过了年后再说。”放假来了家,在家里呆了一天还是两天,俺是在王木村(住),当官的说,“你们还得走,上八户村,上红专学校干活。”

       去西八户庄的红专学校,白黑的(白天黑夜的)给人拆墙扒屋,拆掉土房拿着垒墙的土块当土肥用到地里。过了年,正月里来了刘家村这儿,到了十月里,又上弥河上士庄,东家沟那边。十一月十二号去的,十四号开工,那水天天打到小腿这里,脚踩在水里搬石头修水库,两千多口人在这个河上,在水里捞石头膏子(石头粒),从里面上来后腿是紫色的,推紫(颜色很紫),不敢走。

       过了几天,很冷了。食堂里想了个办法,烧上一担(一扁担)开水,也不知道烙的什么菜,剁上几个辣椒,挑到我们干活的那里。到晌午(中午)了,在食堂里一个人一碗,不让喝多了,喝了辣椒水不是出汗吗,趁着身上出汗,到冰凉的水里干活,就这样在那里呆到年底腊月二十八。

       当官的这样说,“你们家去过年吧,明天就过年了。早晨回家过年,年初三再来,初四开工。”

      过年回家,没得吃,年初五就继续去水库干活

       那来家过了年, 那我来了刘家村这儿,我结婚了,这里比俺那里还穷。这里有片闲着的地儿,种着菠菜。俺哥哥去割了这么些菠菜,烧上半锅水,一个人一碗。那没办法,过年了食堂里分的面子,过年的那一晚上给我这么个面子,给我舀了那么一碗比刷锅水还清的汤去。年初二我就上了俺干活的那里去,初四我就上了弥河(弥河镇),初五开工,爬山运石头。

       往水库上运敕建山的石头,往返一趟十五里路,一天运七趟,完不成的凉水你也别想喝一口,别说吃干粮了。运了三个山上的石头,盘龙山,东家沟,还有东北角上的那个山。盘龙山上的石头运完了,后坡的麦子也开花了,又想着要来家看看。“哎呀,很累啊,咱家去吧。”和我一起干活的那个人这样说。我心想,人家让吗,不让怎么办啊。也没回家,又在那里干大半个月。那时候干活都是人工,没有机器。

      刚要没得吃了,阳河闹了公社,下了粮食

       这个二月里还是什么时候,刘家村发生案件了,一些人,说是红枪会的,到公社里杀死了干部。

       那食堂里才要吃不上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些苲草来,一咬,嘎巴,嘎巴。这是些啥?在河上干活在得没得吃了,俺那负责的这样说,“你们猛干(使劲干)吧,猛干活早晨就奖赏了。”我这样说,“很能呢,和这似的,菜面子还吃不上。”当官的说,“实话,不哄你们,你不信散伙,到早晨看看。”

       到了早晨晌午(中午),实话,这么长的卷子(馒头)一个人俩,俺心想,这是什么事。其实开会的时候也说了,阳河公社发生了案件,批下粮食了,公社里陆续给社员加粮食。我二整年没在家,光没打机井,我说这扎(冰)的脚,脚趾头也疼,腿也疼,到现在还疼。我这老了,累赘别人,好难为的慌。

      很多人饿死了

       和那时似的,一寻思没办法,那七八岁的孩子在公路上切着(躺着)在那里,也不作声,也不动弹,那脸紫青蓝靛的。这么高的孩子饿死了多少,在公路上。

       俺三嫂扒茬(养着)个小闺女,还没出满月,还是偷着上食堂里,偷这么块地瓜干子来,嚼嚼,塞给他,你说这一个月的孩子,他能咽下去吗?就那样饿死了。

       在集上(集市上)坐着的那个老奶奶,她家里俺三爷,三奶奶,还有她兄弟,她姊妹这四口人都饿死了,蒋得诚家里,也是三口还是两口,饿死了。了不得,这走上好社会很好。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