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俭英(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88

口述人:周俭英(女,1934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周家屋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0年7月

采访地点:周俭英家

口述正文

       煮粥喂儿

       就是六零年冇吃这一年,我带着他(儿子)。他是五八年养的,六零年两岁咯。有咋个吃?就是冇吃。我们好比在屋后背园里一点点土,自己累完了(出工 回来),别给他们(村干部)晓得,插一点薯,种一点点,这也冇关系噻,你只要不栽蛮多。栽两棵薯在里面,就吃这些。搞到这几两米就煮粥给他吃,蒸饭给他吃,是这样搞,他只有岁多两岁,能吃好多?他吃不得好多噻。就是这样搞啊。

      出走井冈山

       六零年我家老倌(老伴)走到井冈山去了,同你那个爷爷(姑爷爷)年生麻里,那时候走到井冈山去了。屋里冇吃咯,走井冈山才有吃噻。那时候井冈山搞建设吧,饭还是有吃。屋里就这样受罪啊,可怜,冇吃啊。他说,这些逃犯的份子走到井冈山去了,粮食都冇啦,有咋个吃?

       我就带着新仔(大儿子)两个人在屋里,一天三两米。一个圆篮仔,讨米一样讨到这三两米,我不去讨咯,要我老娘(母亲)去讨。到食堂里称得这三两米,一餐一两米,两个人煮粥吃都少了。冇吃啊,这一年就这么冇吃,饿啊。

      犯人家属

       这些地方修塘坝,这些地方修渠,就喊这些屋里这些走井冈山的家属咯。等于是犯人一样啊,这时机。笑死人。不是犯人吗?朴英在这里做妇女队长,在我们四队。半夜半夜喊你去,背着儿子,随便哪里做咋个,就要去。她说,你们这些走井冈山的家属屋里,要惩罚这些家属。

       “惩罚这些家属有咋个用?”我说,“你们到井冈山去找他们咯,找到回来咯,惩罚屋里我们这些家属有咋个用?”

       那时候是X贵在这里当队长吧,XX贵,你们不认得吧?你们可能不认得,他在这里上门,在这里当队长。过年,我们一个人口半斤肉,一斤肉,他都提了下去了。等于就拿着我们两个人口的肉,副食品,都提了下去吃了。我们过咋个年?带着儿子两个人。

       “就是惩罚你。”他说,“你(是)走井冈山的家属。”屋里就是罪人一样,完全,犯人一样。

       刘书记还是好,偏是说:“俭英,你就去找咯?在哪里?”

       我说:“我怎么找得到?你晓得他走到哪里去了?我到哪里去找?”

       那时候走了很多到井冈山去了。这里就是你们年生麻里,我家,还有……古城,到处有,反正到处有人,走井冈山,这些人冇饭吃,那里就有饭给这些人吃,完整(只不过)就是要做事就是咯。

       然后还是搞回来,这些人去找,找了回来。找了这些走井冈山的回来。

      过难关

       红花饺(团子),糠饺,艾叶打饺……搞得这些蕨咯,捣烂捣烂,淀得这些粉这样吃,这是好东西,是吃得。割这些红花,割了这些红花给一点点米,捣烂捣烂,搞饺吃。吃这些啦,你不吃怎么呢?除非饿。冇啊,冇吃,完全是冇吃。

       搁些糠,搞起……就是碾米厂扫得这些糠,筛得这点细的,碾烂碾烂,搞饺吃,吃了硬是屙屎不出。我娘屋里娘也在这里,屋里冇崽,跟着我们在这。可怜,她也是要吃这么多,吃这么点少了,搞的糠饺她吃几个,我是好歹吃一个就是,我不吃这么多,饿也做得。你要吞得下去啊,硌喉啊,吃得吗?真是冇办法,真的是吃不得。硌喉哪里吃得?我娘不是吃得屙屎不出,又不是在跟(给)她挖啊,咋个也别吃了,饿也做得。

       朴英他家老倌(老伴)噻,六零年迁居迁在这里住……可怜,割得这些野艾叶,煮起老大一盆就这么吃。不吃这些怎么着?肚饥了不吃怎么着?不吃冇吃啊,除非你饿咯。

       有些人饿得……如果吃的多的,饿得煞瘦(皮包骨)啊。不过吃得少的,还好点,你像我们一般吃得少,我那时候,只是吃得碗把饭,好像肚子冇好大,不要吃这蛮多。吃得多的,六零年完全饿得……饿得几煞瘦啊,陈木匠(原名陈康生,死于1960年)是……就是割得这些野艾叶,煮起老大半锅,盆子端着这么吃,下点盐,油冇油吃。

       有些人吃了树皮,我没吃,我是不吃,饿也做得。不晓得他们搞些咋个树皮吃。刮了树皮,碾烂做饺吃……我想着,这树皮怎么吃得?捣又捣不烂,这怎么吃得?树皮是真的吃得。那时候……说起那时候就可怜,你们现在出世是出得好。那个过难关真的是过难关,还要搞大跃进。

      偷与被偷

       六零年,他们集体栽了菜噻,种了菜在雷夏山(地名)那边。我们夜里……哎呀,可怜,那个时候真的可怜。到雷夏山偷得这点白菜,就这样宝贝精一样,就这样吃。偷了点萝卜,还是……哎呀,你拔了萝卜,我还没拔到萝卜……那个时候是可怜。然后追啊,追的来了。抓到了就不好说,要罚钱,要罚分子。

       冇吃啊,有咋个办法。红花是还要去偷啊,集体种的红花啊。都是夜里去偷啊,去割一点捣饺()团子吃。自己私人哪里有咋个红花?先集体,田里种的红花。红花打饺还吃得,噎喉是冇,不过总是一股气味,难吃。就是搞些这样的吃。我们也没怎么偷,偷了一次的菜。追了这一回就不去,饿也做得。

       我们这里还偷了饭去了,食堂里,偷了冇一钵都冇,被箩担了去,土桥屋在这里担了去,就马路边上下坡这个屋场里。早上去端饭,一钵都没了,全偷了去,笑死人。哪个有吃?这年全都冇吃,有咋个吃?除了这些当了点干部的就有吃,社员冇吃。

       说起那时候好玩,哎呀。先是可怜,真的是可怜,吃了亏,真的是吃了亏。就特别走井冈山这一年。现在这些人是享福,真的是享福,先这些人时可怜。我们现在是老了,还好了。

       东边饿死一个

       他们东边(村东边)饿死一个,屙屎屙死的,吃糠饺,屙屎不出。是,扒不出,挖不出,我还不清楚?吃糠饺是吃不得,真的吃不得。

      都是糊涂账

       谷仓里有谷啊,怎么冇谷?干部怎么冇吃?这些当干部的有吃,就是卡这些不当干部的。你们我们走到井冈山去了,就卡我们这些人。他干部怎么冇吃?他们冇吃得了?他们在食堂里吃,吃食堂,也是钵蒸饭。

       你晓得他们搞咋个鬼,这一年是咋个政策,不晓得是咋个政策。种田也是同样的种田,也种了田,哪里冇粮食呢,是吧。依道理是,上面冇这个政策,下面做法不同噻。你到现在也是一样,上面的政策怎么说怎么说,你这里没做到,做不到,就是说。你像多年就说,像我这样的老人,上了六十五岁,七十岁,多年就说有钱发,像照了去,冇啊,我们这里冇,不晓得咋个鬼。

       卖儿卖女

       先过苦日子的时候,攸县是更加可怜,几多卖衣服裤子的,一下背到这里这些地方卖,卖这些半旧的衣服。崽女也卖啊!冇吃。有多的,好比有几个的,冇吃就这样卖了。东带一个西带一个,攸县过来很多。我想是攸县这一年更加可怜,更加过苦日子。不是崽女哪里有这样卖了?是这样箩担了出去。我们兰英她们两姊妹,一个现在在江家龙(村第六生产队),你不认得,你奶奶他们就熟,玉鹅玉鹅……跟兰英是嫡亲两姊妹,一担箩担出来的。这个大的就扭了脚这样瘸,可能大了,扭在里面,小的就没有。小得带在江家龙,大的带到马家屋(地名,隔壁村),马家屋搂生家里。搂生也是带得,要不怎么叫他搂生搂生……他带得好啊,带到现在。现在他屋里搞得好。

       我们这里不过还……卖崽卖女还是没卖,冇吃这一年,没卖过。攸县硬是担了很多过来了,是担了很多崽女过来了。有的带到江西去了,我们搂生,人家一个哥哥带到江西,然后找到了,在江西,找到也不认了,他不认你。

      打倒红旗军

       文化大革命啊……哎呀,这些说不清。打倒红旗军啊……那个时候搞土改的时候,打倒地主,然后又咋个自己打倒自己——打倒红旗军。红旗军全是这些土改干部,你怕是……不是土改干部吗?全是这些干部,那时候抓着斗,你怕是……反正是搞乱的。红旗军搞搞搞……又说平反,笑死了,是这样东搞一下西搞一下。

       我们孩子他伯伯也斗了,打倒红旗军的时候在台上斗了。斗了好多人,我亲自看得啊,一个茂立长子(俞茂立,被采访的老人之一),好多啊,这些人全是干部,吃国家粮的。然后又平反啊,是这样搞啊,搞乱的,不晓得是怎么着,是这样搞下那样搞下,吓人。

       我们是五二年来的,我来了五十几年了,看了几多的事,反反复复一些事。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