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登科(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86

口述人:邹登科(男 ,1938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者)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采访地点:邹登科家

采访笔记

我对登科伯伯很陌生,这是我三年前第一次采访他的时候,他和我讲的故事。说起来特别的不好意思,他是前年去世的,我现在才整理出他的口述,越想越觉得心里很不踏实。再一个,感觉自己太不尊重采访过的老人了。

我记得去采访伯伯的时候,他和老伴在家。我明显看的出他的身体有问题,走路摇晃,说话颤抖。他光着膀子,身上的肉耷拉着,一层一层的。他对我讲述的时候,眼睛特别的有神,好像在和某种东西在抵抗。但故事源源不断的从他的嘴里流出来。

伯伯疑问挨饿的原因,他一直在强调那不是毛主席的政策,说是下边的官做的。那到底是谁呢?伯伯说不清楚,但我能强烈的感受他脸上的愤怒,他对毛的拥护。这么多年过去了,毛依然像是他心目中神一样。

口述正文

 

挨饿出去挣钱换吃的

我叫邹登科,今年72。从挨饿的时候,俺从一分家就是两个小南瓜,七个糠面子,拿着孩子也没法治。除了吃菜团子,这个亲戚要点,那个亲戚借点。以后个人出去骑着洋车子卖个鞋底,回来叫孩子买点吃。在外头受罪就不用说了,从拉着这一帮,挨饿的时候我真熬得不容易,博山、昆仑也好跑遍了,带着那个重车子,带着那个鞋底,带着塑料去换钱,卖了塑料,再买地瓜干吃,这一集买不着来,下一集小孩子们就饿着,在那里受罪。我一顿吃辣疙瘩,吃完辣疙瘩就再上一碗白开水,这就当一顿饭,买人家那个辣疙瘩,不念你信,省下来给孩子们。就是这么难,你反正这么轱辘着,这小孩子们没死。在外边东跑西颠地,提起那个事来真是了不得,和现在没法比。去年我吃那个辣疙瘩,吃着我个人就哭了,想起早已那个事来了。操他娘,那个时候是啥时候。

省吃的给孩子们

家来后,俺小翟就吃这个一个小窝头,俺大人(俺爹)吃三,他娘(俺老婆)吃一个,省下这一个再让俺小建吃。他娘剜青青菜,好歹的这么吃。喝粘粥的时候,没有锅,先给孩子舀出一点粘粥来,家来再打点凉水和你娘娘吃,喝这两碗粘粥,不啥不够,人家也不多给,反正指着吃菜,指着青青菜。

她姥娘给采点菜,她妹妹到傍晚就采点菜送来,就生伴伴吃,搁上点盐。那时候有油吗?伴伴一人两碗。

他姥爷在沟上饿死的

那个时候就是坐着饿的不起来吧,到挑沟的时候,叫干活的时候身体软塌塌的高低爬不起来。在沟上,吃那个菜蛋蛋子,也得干活,挑去小桑的那个沟。晚上也是给你个菜蛋蛋,你干不到时候还不给你,你家来也不给你,不干活就不给你,这说挨饿的时候着实难了,着实难了。

他姥爷就是从冯家店沟那里饿死的,干着活好好的,喝了一碗粘粥,到了第二天早上就死在被窝里,那就是饿死的。这么好歹的,这么啥。这么慢慢地熬,就是熬过来的,吃糠腌菜熬过来的饿,别的有啥说啊。

粮食都糟蹋了

那时候挨饿可不是自然灾害,就是怨上面,就是上级乱搞的。你说那个地瓜倒出来,让人家使小车,使三叉子往窖窝里扔,这么扔它不坏嘛。到以后就扔在那里,埋在那里算了,就不让捣鼓了。那棒子就在马家村那里,本来是打么王村的一些棒子,说是邹家村的,不让人们捣鼓,就是舍在地里,就是这么着,咱不知道是啥政策,操他娘。

吃搁在水里能飘起来的饽饽子

除了吃菜就是吃棒子瓤,轧轧吃。俺吃那个糠,吃那个饽饽子,搁在水里能够飘起来,你说还有粮食吗,搁在碗里能够飘起来,弄上点热水,泡那个蛋蛋子,那个糠蛋蛋子,搁在碗里,一下飘起来,伴那个糠蛋蛋子吃。

刨萝卜吃,一天天的熬

你说啥法啊,晌午干活回家来,晌午干活没有法了,去干啥呢?叫去刨萝卜窝,粪箩箩的,俺和你娘娘使出萝卜来,再晒,搁在院子里的簸箩里晒,净土,掏掏就晒,也有豆子,黑豆、黄豆、绿豆,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掏掏家来晒晒,这就搁上点萝卜,擦上萝卜,多少的搁上点粮食,这么吃了萝卜。反正南瓜也是一顿,萝卜也是一顿,啥也是一顿,就这么着,那时候说也说不了来,那个真是了不得,这么着算一步步的熬过来,就是熬啊,就是一天天的熬啊,你不熬你咋办啊。小见看见下雨了,就说:“天爷爷你别下了,俺上外边搓个麦子吃也好啊。”他饿得就这么着,那个时候操他娘,好赖咕噜着家里没死人。这么着这算……这么着算是吃糠盐菜熬过来的。

去胡集推碳,队上多给点粮食

吃食堂时,春天上胡集推碳,拿点粮食,一集一趟,咱搁在路上就少吃。那时一天给你三斤粮食,家来推推,蒸上,男人按着个数,也得给孩子留下点,你娘娘个人在家没法治,接着按个数,一人一天一顿吃三,俺给她留下个,俺吃两,一天按着六个,一集就是十八个,按着二十个,回来还得推着碳家来。俺和富顺推,别人没有赶上我的,数着我推得长。弘毅还去过,他们都推不了,上胡集推碳,也上禹城,去推碳。这是给队里推碳,多给点粮食。

这吃食堂就算好点了,多少的有点吃的了,多少给点,那个一两,二两是按顿发,不按顿发的时候,真是了不得,吃了食堂以后了好点了,好歹的,俺和你娘娘一天三,大人是多少,俺给忘了,一顿就是两个小饽饽。

卖掉好的地瓜干换黑地瓜干吃

从南边来的山干子(地瓜干),有面,那个山干子真贵啊,就说山干子两毛钱一斤,咱这晒黑的地瓜干子上集去卖,人家有家底的……像俺这个就是啥也没有啊。把好地瓜干卖了,再买黑地瓜干子吃,黑地瓜干子难吃,难吃人们就少吃点,就这么着。要是好吃的就多吃啊,这么家来吃。

说咱村里,没有人赶上俺受罪的,受罪最大,咱庄里老人们都知道我这个事。难也没有赶上俺和你娘娘难的。家里又啥也没有,要啥没有啥。俺和你娘娘出去拔点草烧,挨到吃食堂,好歹的慢慢地熬过来。就是这些事啊。

俺看着这不是毛主席的政策

俺看着毛主席那个时候不是那个政策,反正看着是下边的这些官变的卦了,人家毛主席万不能让你一天四两粮食。你看看喂着家雀一天还得一两了,不用人了,四两粮食让你活一天,哪有这样的事啊。老是给你按着四两粮食,就是一天给你这四两粮食,你说四两粮食够干啥的。

就是政策的事,上级的政策谁也没人知道的,反正人家毛主席不会让人私藏粮食,别的没啥说了。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