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针梨英(女,1929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塘边屋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0年7月
采访地点:长兴村,塘边屋针梨英家
采访笔记
我现在还在质疑老人的姓氏,采访她时她跟我说她的姓是“针线的针”,回想总觉得不对。没见过“针”姓,总觉得是“曾”。旁边上了年纪的人都亲昵的称老人为“梨梨”——梨子的梨。和“针”姓一样,总让我觉得怪异。这种名字的拼凑方式在村子里很普遍,老人们总是找谐音和生活中常见的词语来拼凑她们的名字。
老人一个人在家,严重白内障,几近失明。纵然如此,老人每日仍需料定自己的饮食起居,这倒不是老人的儿子不赡养老人,而是这种方式让老人觉得自己依旧“有用”。
老人的讲述方式很有特点,慢条斯理,说话的尾音拖得很长,很多时候自问自答,表情动作随着讲述内容而变化。我坐在老人对面,被老人讲述的节奏,嘶哑而亲切的声音牵引着,时不时总觉得,老人讲述的事情就在昨天。而说起最近村子里开山卖林伐木掘根的事情,老人担忧不已,她坚定地认为这事贻害万年有余。
采访正文
半夜担铁管
我姓针啦,针梨英啦。就是针线的针咯,梨子的梨咯,这随便写咋个英。我是八十二了啦,哎呀,造孽啦。现在眼睛不大看见,有白内障,做不得丝咋个(什么都做不了)。哎呀,说起这个炼铁咯,半夜三更不是担管(铁管)啦,叫天叫地,摸着去担,担铁啦,在猪里坳(地名,江西境内)。哎呀,你牵我我牵你,暗了(天黑)还要到那里……咋个地方担到白炭(木炭),担到回来,五两米饭……这是可怜啦,那么晚还走那里去……日头落山还走到仓下(地名,隔壁村)去担,担到白炭回来,担到……西边(村西边)。担到西边,回来吃到这个五两米饭。领到这个米,我家桂兰(女儿)呢,她又拿着米碾烂咯,领到这个五两米又去碾烂,碾烂碾烂……
“姆妈,我碾烂了,今天有下落(着落)了。”
我说:“有下落?又还不是冇抵肚饥(不扛饿),女儿。”她说多有点咯,打起水里煮粥个样(煮粥一样),蒸起柔软咯,当时还有饱呢。
搞钢铁是可怜,半夜三更,哎呀,到猪里坳去担管,担到这里……西边,仓下就是烧白炭,担到铁炉下。两个铁炉,西边。
天天有事做
哎呀,这可怜啦……薯哪里哪个栽了咋个薯,没栽咋个薯,就是天天在田里。修岸(田埂),修了这些地方是干干净净。现在是这样荒掉了啦,路都冇过。先不是天天有事做呢,落大雨是这样倒(倾盆大雨)也要去做事,水齐到这(比划,大腿),要去挖老岸(长满杂草的田埂),不要去啦?田里要做啦。
吃食堂啦,食堂筒管蒸饭啦。然后要我在里面煮饭啦,两个人(煮饭)。百多筒管(盛饭的器皿,竹子做)啦,百多人吃饭啦,哎呀,现在你算得这个数清?哎呀。事务长称了米,要算了这些米不能多,多了就有说(批评)咯。称七十几斤米呢……七十七斤米吧,要对(核对)了!这些小孩就吃二两米啦,二两筒管(盛二两米的竹筒),四两,三两的,这些半斤的,六两的,大的是六两跟半斤。
谷仓有谷不让吃
有谷,有谷冇得你吃啦,谷国家管了,冇得你。我们这些人是吃尽了苦啦,谷有也做得,他冇得你吃啦。谷还冇?八队(村第八生产队)粮仓里有谷啦。
糠饺(糠团子)吃不下
吃糠饺(糠做的团子)啦,现在哪个吃啦?哎呀,几可怜啦,说起先(以前)的麻烦事噻,造孽啦。冇咋个吃的,煨起糠饺吃。这是咋个现在打到的细糠,是舂米的糠,也去煨饺啦。说这样捋紧捋紧,捋得咋个拢?这么大一个。哎呀哩啦,我是真吃不得啦,这些糠饺,今天不吃……你今天就饿啦。我吃不得,分了给别人吃,我吞不下去。
树皮蕨根
吃树皮啦,吃这些……吃米仔叶树,树上这些皮,煨到做饺(树皮团子)吃啦。我们这里还没煨吧,他荔枝下(地名,老人的娘家,同一个镇的另一个村)舅舅在这里削起,削起吃。这我没吃树皮。他们在这里削,削到荔枝下去煨饺。
哎,这个蕨粉还好吃,我说。要挖出这点蕨根出来累死人啦……洗了,煨了粉,淀了,又不是累得你要死。石坑里去碾,左搞又搞,你说现在这真是……吃得不得了,他们随便种下有谷,吃得好穿得好。
偷红花萝卜
肚饥了,田里栽了肥田的红花也摘着吃咯。哎,还要偷咯,给你摘着吃啦?要偷点咯。出工噻,偷个萝卜吃,肚饥了,可怜!他食堂里栽菜噻,哪里有咋个自己栽菜啦。食堂里栽菜,就不肯(被偷)咯,这么多人出工,一个扯一个就不得了。你说现在这些萝卜哪个鬼吃?哪个生吃这些白萝卜啦?哪里有锅炒啦,屋里还是有一丝咋个?全部收掉了。盐啦,油啦,米啦,锅碗瓢盆起霉(长时间不用)啦,还有锅碗瓢盆?全部给公家啦,不是吃生的?哎,你肚饥了,牙齿咬过去,呼啦哗啦……哎呀,阿弥陀佛啦,这些苦日子。
吃水得水肿
就是六零年可怜啦。冇吃,吃点水啦,一点菜我也吃不得,你不吃就这样饿啦,怎么搞?唉,吃点盐汤啦,救到点气(留着一口气)。个个是这样吃,他们吃得我又吃不得,这都冇办法咯。他们都吃的,我又吞不下去。摘起这个野苋菜,这哪里吃得,我又吃不得,我听到这个气味就够了。这冇年纪的又还抵得倒(扛得住)咯,吃点水,哎呀。有些人吃了水咯,也有肿咯,吃水吃多了咯。哎呀,可怜啦。
奶头被儿子咬断
先这带小孩吃奶,可怜,生生的……我这个儿子,五九年养的这个儿子,现在也五十多咯。咬烂我的奶,完全咬断啦,这个奶。当过割肉一样啦,几疼啦,哎呀,挨(碰)不得。咬断打个箍啦,箍着出工啦。可怜,你不去出工冇吃,更加冇吃,冇分子。打个箍是这样箍紧啦,是这样捆起,里面给点草(稻草),扎紧扎紧,面上得烂布,缠了缠了,就拿个带,这样系着。
哎呀,怕儿子吃奶,吃奶就要抓住孩子的手,打起上就不得了,就是拿刀在上面割。就吃这个右奶,左奶吃不得,咬断了,咬断个奶头。没敷药啦,就这样也好了。现在这些人享福,养个孩子是吃咋个吃咋个,吃起不得了。我们可怜啦,先时机养饿崽(饥饿的孩子),背饿肚(饥饿的孕妇)。现在是背花(怀了一朵花),养出来时带花,哪里带咋个崽啦。带朵花在手里。哎呀!
忆起雨仔老倌
先攸县就饿死了,不是有些出来在这找男子(老公)呢。哎呀,那时候,他家死了人(骂人话),抓得几紧啦……怎么抓得紧,这哪里记得啦。总是这些干部啦,晓得现在,完全不要抓,不要抓紧,有吃,有穿,粮食吃了不得了。现在哪里记得啦,这么长年来了,我又冇记性。这还记得?记得这头头尾尾是,几多事啦,不记得。
哦,是啦,屙屎不屙死一个啦?东边(村东边),江仔屋里爹爹,屙不出不屙死了啦?吃糠饺屙死的啦。
“我的不要。”
“你不要给我啦。”
他说给他,是这样……
“好,给你啦,给你拿着。”
他捡了宝一样,吃多了,这样的老人噻。我们那时候冇年纪咯,我们是二十多岁,他就有六七十岁咯,有七十多岁咯。他吃得,我吃不得,冇年纪的,哪个吃这些啦。一个人分几个饺呢,连不记得,晓得分了几个饺?我是一个都没要,我吃不得。
他婆娘拿这些柴去挑啦,结紧……这点糠结紧,你这哪里挑得出啦。人家自己手挖啦,挖不出。哎呀,我心想,你不说给你?我是硬是吃不得啦,我吃点盐汤吃点水,吃点菜咯,等下集体出去做事又偷点萝卜吃咯,不是怎么呢?有小孩吃奶,又冇年纪,要吃,消化力强。
是啦,说起这些事,不是哪个记得啦,现在记几久才记得这个雨仔老倌(老头),一个好老倌啦,生生的屙死人家。我们那时候二十多岁咯,吃点咋个抵得倒(扛得住)咯,要是现在,饿都饿死了,这哪里吃得啦?哎呀。
吃尽子孙
说起这些事,咋个事都有对,是啦!《五古经》也说得好,哎,吃尽子孙吃尽根,这不是啦?《五古经》不说得好啦?哎,现在就吃尽子孙吃尽根啦。这些树,大岭上(村子里最高的山),根都挖掉了啊,是这样,吃得这么厉害啦,害子害孙。
哎呀,先就人冇吃,现在这些人吃起不得了,根就吃掉了。挖到去栽,现在又没拿过去,又到那里去熬樟油。根都挖掉了啦,被这些蛮高的这些车子(挖土机),是这样,挖……挖出来,咋个子子孙孙都都吃掉了,还哪里有了?根都吃掉了。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