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莲(河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83

口述人:陈莲(女,1933年出生,河南省临颍县大郭乡大郭村村民)

采访人:郭睿(女,1988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3年3月14日

采访地点:大郭村,陈莲家中

 

采访笔记

       采访陈莲老人是在3月中旬,我已经在大郭村待了一个多月,去了我不熟悉的村子北边,遇见郭中旺老人,他说认识我爷爷。采访了中旺老人之后,我采访他的妻子,陈莲老人。按辈份我叫她奶奶。陈莲奶奶一头白发,讲话声音洪亮,掷地有声,老人讲述最多的是吃什么,如何吃,以及怎样干活,她说这些她都经历过,都知道,只是饿死的人名不知道。印象深刻的是老人说自己干活一辈子“没招过没趣”,就是干活下劲,不受干部训斥,足见争强好胜。老人现在跟女儿一家一起生活。老人共有四个女儿。在农村,没有儿子似乎是不太好过的,不知道老人早年有没有因此遭遇烦难。现在农村的情况,似乎是跟着女儿生活的,比跟着儿子生活的,更“享福”。

       老人的婆婆是在吃食堂期间去世,因惦念几个孙女,自己舍不得吃,省出来给孩子吃,故慢慢饿死。之前采访老人的丈夫郭中旺时,也讲述了此事,互相补充。陈莲老人讲自己的公公婆婆都是吃食堂期间死去的,但根据郭中旺的回忆,只有母亲是吃食堂期间饿死的,父亲后来活到八十多岁。并且郭中旺老人清楚记得父亲的姓名属相,相比之下,采信郭中旺老人的讲述,将郭中旺的母亲郭丁氏,录入“三年饥荒期间逝者信息”。

      口述正文

      一辈子过俩年景(饥荒)

       哎,不能说,我过了几个年景(饥荒),58年过个,那时要饭时候(1942年饥荒)又过个,那时也是要饭,出去要饭,那都出去要饭呐!也不是光俺,好些都出去要饭。要到泌阳,沙河店,哎,泌阳沙河店,那儿去,那时有车?递走(步行)啊!就那一步一步哩走哩啊!那时出去都是,有那推个那小车儿,推住。

      吃麦秸淀粉绿豆叶 啥不中吃哩东西都吃

       知那时候(吃食堂期间)吃那,哎,吃那秫杆叶,麦秸淀粉,绿豆叶,这我知。那过日子是不好过,知吃那二两饼,掺那绿豆叶,粢粢,那红薯秧,都打成面儿,搦成蒸馍,搦搦。也不知弄一百多斤红薯,那几百口子人(吃)。叫它蒸成熟哩,再搦搦,再掺点子菜,搦成窝窝。呵,这我知,那吃过,我知。旁啥不知。

       说那时的日子过着真难过,真难过。啥不中吃哩东西都上嘴里塞吃,不中吃哩都吃。那树,那树头菜,那柳叶了啥了,那榆叶了,啥都往锅里长(放),啥都往那锅里放。

       哎,那绿豆叶,绿豆叶,绿豆叶,那捋捋,那时还,还不到长熟哩呀,长成棵,再叫那叶捋了,捋捋,回去搁那大锅里炸炸,那时不都有伙夫么,搁那大锅里一炸炸炸咾,还是,再淘淘搦搦,再掺那面里头,弄多大一点儿面,将团成蛋儿,将团成蛋儿。

       那绿豆叶搦成那蒸馍,你们不知,那苦哩对不牙齿,那就是扁扁咽了,苦哩那样都不敢嚼,那苦哩,咾苦,你不敢嚼了你,咾苦啊,你不敢嚼了。

      从小没娘 俭省吃的照顾娘家爹

 

       我起早没有娘,也是跟你样,(家里)就这一闺女。

       哎,俺爹剩我自己。你看,那时,你那陈氏店(村)那老姥爷,也是没闺女没,就是我自己,就这一闺女,还得想着省点儿还得弄把面还得给他想着,俭省下来点儿给他弄点儿。

      一天三晌活 黑了加班推磨

       一天是,三晌活儿,你黑了,还得回来再加班推磨。一天这两晌是搁地里,再回来加班得推磨。黑了推磨么,黑了搭黄昏推磨么,嗯,推到十来点,那时候。那你不推,你要是想着你这一人你不推,那清早了那队长都,砌(逮)住谁了他很砌你。你吃饭他都不叫你吃了,碗都给你端了,碗都给你端了。那可不是,那可受罪,那我就是可受罪。俺那时,那一顿要是,头一黑,这派你推磨哩,这一黑不推磨清早就端你哩饭碗,都不叫你吃了,都过那种日子。

      干活儿累得五劳七伤

       这几样儿哩事儿啊,这吃着哩那我知,别啥不知,干活儿知。干活儿,那就是那,一辈子,干活儿现在使哩五劳七伤,干活儿没招过没趣,啥紧紧干部没吵过我。我任凭就说那,我任凭使(累)死,我不叫恁吵(训)我。哎,那使哩,到那西坡那地,这么远,那腰啊,都只想疼哩都趴那地下。深翻地一向翻饬多深,深翻地,一场都没少了。

       这再后都挪到孙庄这,搁那坨儿翻。噫,那,我是真,可以说,真难呐。真作难那是。

      家里老人争着吃亏 最后饿死了

       不在那老婆儿(陈莲的婆婆),是60年死了,她死哩嫌早些。哎,那正吃着劲那时。哎,可不是。她死哩嫌早些。

       没饿死(时),也差不多了。那时,她领住俺这小孩儿们,往地里剜个茅牛菜了,剜个茨角芽了,天天摸那地里扒叉,摸地里扒叉。那时成天说着,“这小孩儿”,她说了,“小孩儿也是一个馍,我也是一个馍。”

       她不是想着(小孩儿)吃哩少么,这一个馍她再舍不得吃,再给小孩儿们,她是跟争嘴吃哩样不是。那时,你那几个姑(意为老人的几个女儿)都小,噫,挣工分,上面有老哩,底下有小哩,烧点汤,领点饭,老哩(老人)都是想着,跟争着,俩人仨人弄那一瓢,这么大儿那瓢,那一瓢汤,那一瓢汤,这老头儿还说着,那么些闺女也是一瓢。我也是一瓢,他说吃亏不是,都争着吃亏不是。像我了哩,这想着,自己还有小孩儿,那你喝不喝就是那样。俺这小孩儿们,那我任凭我不喝,那我也得叫小孩儿喝了,哎。

       哎,她舍不得吃么,哎,她舍不得吃给小孩儿,叫小孩儿多喝点儿。她想着她。都衬得薄了你光说哩。再后我想着,你再叫她饿死,提溜(牵连)死,我说你自己领吧,自己领咾,她不由哩,她都一瓢多点儿,她多喝点儿。

       再后了我(跟老人)说,“你格外领出吧,你去领去吧,你也别跟俺搁一块儿了,搁一块儿你光吃亏,你说你咋弄。”

最后了叫她领出了,叫她领出了,还是不中,最后到底饿死了,饿死了,到底饿死了。

       噫,那就是真是难,那时候。真难。我这过哩日期(日子)真难。

      毛主席好 给钱花

       现在我就说那,现在,那毛主席也好,不说旁啥吧,现在给你几个钱叫你花着,你不管吃哩弄啥,给你钱叫你花着,还不够光棍(好)。现在可比那时强哩多了,现在这日期过着通得(得劲)着哩。现在是好过了。那时就不好过。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