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赵金先(山东省青州市朱良镇良孟村)
采访人:王海安(北京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3年2月16日
采访地点:良孟村赵金先老人家中
采访笔记:
赵金先老人长的特别,老远看上去就像是白眉大侠。眉毛长长的,雪白雪白的。赵金先老人身体结实,腰不弯,腿不瘸,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八十五岁的样子。
这是我第一次采访他,我看见他蹲在门口跟人聊天,上前搭讪,他问我是不是采访过赵家荣大饥荒时候的事情,我说是(赵家荣是一位在良孟村六零年大饥荒中幸存下来的老人)。赵金先老人说他知道我在村子里做的事情,他说赵家荣的弟弟赵家生是共产党员,他要求自己的哥哥以后不要对我说饥荒的事情,赵家生说说了不好,那是给共产党往脸上抹灰。说完赵金先说自己是老八路,也有很多故事,并且很愿意和我聊天。
我跟着赵金先老人进屋聊天,他的院子在大街上,沿着大街的那间平方租给了诊所。他住在诊所后面的一间,穿过他的院子,我看见一条大黄狗和堆的像小山一样的药瓶。进屋后看见他正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毛主席像,赵金先说毛主席那时候饿死了那么多农民是犯罪,他说我采访他他就实话实说,不像有些记者采访人还不让人说实话。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嘴里说着毛主席的种种不好,在家里却挂着毛主席的巨大肖像,桌子上正中央还摆着一个毛主席的铜像。
赵金先说他因为早年参军打仗,幸存了下来,退伍后当过乡长,当过大队队长和小队队长,吃食堂的时候他就负责一个小队,他说那时候的日子惨不忍睹,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光了,他说自己的那条街上死了五十六口人,有的人家几乎是全家死光了。
口述正文:
没的吃,树皮野菜都吃光了,我的孩子饿得吃头发
我想着最饿的时候吃糖渣,把甘蔗榨干后剩下的那种渣滓,弄回来蒸熟了吃。糖渣吃完了就上西洼的野地里找那些青青菜,掺上些压碎的地瓜蔓子,蒸着吃。青青菜吃完了就吃树皮,把树皮都剥完了,树都死了。后来实在没得吃了就下河去捞那个苲草,捞上来在食堂里做饼子吃。
我记着把家里铺了好几年的炕包拆开投了出来,用里面的小麦秸秆和糠煮那个糠蛋吃,吃了拉不下屎。我的孩子饿坏了,坐在那里把头发一根根拔出来塞进嘴里吃了,头发都吃光了。了不得啊,那时候。
饿得走不动了,干部还打人干活
了不得,人饿都走不动了。走不动那时候公社里的干部,潘敏和王思税还打人,逼着人去干活,一些人被他们打死了。人都肿的没有劲了,一脚就被圏(踢)死了。也有被他们从炕上揪下来,“你在炕上做啥,不去干活?”,拖下来,咔,跌死了。都肿的没有劲了,都有了病了,越是青壮年劳力死的越多。
好多人都饿死了,有些宅子净了
在家门口就是一根像蚰蜒似的小路,路边上全是草,墙头也长满了草,不能吃的那种草。人吃坏了肚子,要不就拉不出屎,要不就吃什么拉什么,出门就拉,走不了了。都水肿,仗着(大多数)是肿死的。这个庄里死的算厉害的,连走(逃荒的)带死掉的顶着(最高)九百个人,其中饿死了五百个人,一些家里死好几口的,那个西边,出殡的东边那个户,是宋志宝家,九口人掉下了俩,老奶奶西里(西边)的一位宅子,那不是闲着个地方吗,是王德元家,家里八口人掉下一个。有些净出宅子来的(全家都死光了)。
我抬过死尸,不抬不行,死了人不抬哪行!就是抬很近的距离就停停歇一会,抬很近的距离就停停歇一会。死了人埋都没处埋了,到处是杂草,就着殇沟(以前挖过的沟),打击壕,把人放在那里,就着用土盖一盖离开。挨饿的事情说多了难受。
(注:山东省青州市朱良镇良孟村1960年出现严重的饥荒,好多人家都空了,1961年,1962年政府从山东省青州市杨集镇的山区迁居了一些住户到村子里。)
阳河事件
1960年这里因为饥荒发生了“阳河公社事件”,一些老百姓去闹了公社,杀死了公社的干部。那些闹事的老百姓都是学道的(民间教会“红枪会”的成员),都有花枪,身上穿着扎好的衣裳,化了妆。人饿得了人家那个事件的劲(好处),不的话这个庄里还要多饿死好多人,俺这个庄里从我这门口到出殡的那个头,正壮年饿死了五十八个人,这庄里连走带死,连逃荒去东北的走了九百人,六零年村子里没剩下多少人啦。
六零年我在村里负责,咋了,有人打电话来说是下来了一些妖怪,都长着角,肥头大耳朵,说是风从天上刮下来的妖怪,大家听说这件事情后害怕,在家里把门关着门噔噔的(严严实实),不敢出门。就是在那时候闹了公社,杀了人。
阳河事件后有了粮食吃
阳河事件出了以后,上面调了些部队来,包围了这个庄,以为是这个庄的人闹的公社,因为那时候这个庄里饿死的人最多。当官的来到这里后开大会,召集村民过去,一看那村民都肿的很严重,有拄着棍子走的,有爬着走的,看这个样子不像是作孽(去公社杀人)的。
下来检查的人在公社里拾到两张饭票,是刘家庄的,部队接着上刘家庄调查,包围了刘家庄。刘家庄闹公社的那些人在一间烟屋里藏着,被士兵找到之后朝着房子外面扔烟雾弹,然后拿着铁锨,锄头冲了出来。士兵开了枪,打死了他们。另外的那些参加“红枪会”的村民也都被抓了。要不的话还多饿死好多人,得了人家闹公社的劲(好处)。
后来这个庄里三年没拿公粮,就是净上头救济,这样才慢慢地缓过来。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