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冬元(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78

口述人:刘冬元(男,1941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长兴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2年3月6日

采访地点:长兴村,长兴刘冬元家

采访笔记

      我不只是让刘冬元老人跟我讲“饥饿”,我让他给我讲他一生的故事。只是老人在讲述的时候像是屏蔽了五八年之前的记忆,直接跳到五八年,从大跃进时期的家庭迁居开始。为此我也毫不怀疑五八年之后的那几年在老人记忆中的特殊性。

       和他相遇纯属偶然。我在村子里漫步游离,正想着该去采访哪个老人时候,他从一个幽暗的巷子里出来与我撞上,穿着解放鞋,穿着中山装。我习惯性地问年龄,得知经历过三年饥荒年龄过七十后,眼睛习惯性地发光,人也习惯性地变得死皮赖脸,之后自然而然的尾随去了他家。

      我第一次与他相遇,而他像是识我多年。坐下后不再客套,娓娓道来他的经历故事。

      我应称刘冬元老人为“牛倌”,这么说是因为他有一手识牛的绝活,一看一摸就能辨出牛的体能,体态,性格,年龄,还有是否受过训,训了几分。这门识牛绝活一直让他洋洋自得,只是现在不得不收枪入库,村子里已经无牛可看,早就卖尽了。哪怕有牛也没用——用机械收割过的田已被压得殷实,再好的牛也犁不动了。

 

口述正文

 

五八年集体迁居

从我这一世说起咯。我这一世说起,等于是……以前出来咯,那时候是四一年出来(出生),等于是小孩咯,不晓得(不记事)咯。读完书以后长大以后就晓得咯,以前走日本(日本兵来的时候)都还冇好大咯。散后(然后)就是……到六零年以后咯,那个就过难关了啦,过难关就冇吃啦,粮食就归队(生产队),搞集体咯。

我们这里这些(长兴村长兴组,村第十一生产队)全部就迁到那里咯,到江家龙六队(长兴村江家龙,村第六生产队)咯,就搞大食堂咯。那时候是五八年迁出去的,这样在那边就住了几年咯。这里这个屋场里的人全部迁出去了咯,就成立人民公社咯,在高陇(镇),就由福珠(现任村支书)的爹爹当连长咯。等于公社还在高陇,在这里就分了个点咯,喊长兴连,就福珠的爹爹当连长咯。就由他大喊大叫,由他调东调西,调到地方搞水利建设,调的调在那里修长安(地名,隔壁镇)灌区。

我那时候还没调动,在学校里读书,在高陇,那时候的祖安完小咯,那个时候要九岁十岁发蒙,像现在的孩子发蒙发得早咯。那时候在学校里,读书也要做事啦,有咋个……像现在的小孩(一样)静心读书啦?哪里读咋个书,读摆子啦,隔得两天学校里又放假回去(做事),在屋里,在屋里搞农业上,搞田啦。不是(要不然)就到其他大队做事咯,有时候在庄田(隔壁村)啦。

      绝对有干劲

那个时候过年有咋个歇啦,就是大年初一日,给你歇一下。看得(看见)公社干部来了啦……那时候的公社干部是他啊,谭XX,这些人看得他来了就是……这些人都怕死了,等下(马上)就去做事啦。

你在塘坝上,你做事如果慢了点点啦,就抓得你喊广播啦(在广播里点名批评),就抓得你斗争啦,等于是你做事冇积极性,修塘坝修这些呢,等于说不重视。抓着你跪在那,斗!个个斗,拳打脚踢,就是等于斗地主一样,要是这样搞呢,还有咋个客气讲啦。斗争要喊(问)你有干劲冇?有干劲!打赤膊,做事,很冷也做得(不管),冬天堆塘坝打赤膊,逼着你推土车子,挖泥巴,还要喊有干劲冇?有!你如果不喊,又抓到你来:冇积极性,对塘坝不满!搞劳动力么,就这样搞啦。

冇点这样的威风,这些地方冇集体组织性,塘坝就修不成咯,是吧?有怕咯。等于是过去抓壮丁一样,有怕咯。不是堆这样的塘坝这易得(容易)搞起,是吧?你好比乜坵塘坝,黄禾塘坝,那里……仁源一个大塘坝。这是毛主席手里咯,你不是这样搞,冇点积极性,这些人就喊不拢咯,是吧。像现在这样子,你喊咋个,搞咋个建设,你喊不拢了。现在全是机械了,不必要你去搞了。那个时候搞建设,全部……毛主席那个时候就是,等于刚解放,经济科学还不大发达咯,只有人工去搞咯。

      搬迁回家

散后(然后)我们是五九年冬天,然后回来这,过年的时候回来的,迁回来,就这里又独立搞个生产队咯,就我们这里跟白皮(地名,隔壁村的一个生产队,大跃进期间整体划分、迁居到长兴村)的一起在这里搞,单独在这里搞个伙食堂。白皮的都迁下来了,白皮几户人家,我们这里几乎人家咯,就合个生产队咯。

粮食呢,就统一管理,我们这里要粮食呢,就等于要到江家龙这个大仓库里面去领谷,生产队领谷呢。碾米机在那边,现在的小学这里,用水推(水动碾米机),推推推……哪里推咋个啦,还不是搞到后面用屋里的土办法,用屋里的舂,舂了舂了就蒸饭咯,用竹筒管(竹筒蒸饭)。一个人三两米、二两米……大人呢一餐三两米,中午这餐四两,小孩六两,二两一餐,按年龄来搞。改为(如果)生产的时候呢,大人呢就吃半斤,夜里就四两。早上就半斤,中午半斤,夜里四两。

       苏联逼债

散后(然后)到六零年过难关,这些人就吃了亏啦,冇吃啦。粮食等于是……苏联喊还债咯,拿粮食呢,肉啦。都控制咯,要还债咯。等于欠了他(苏联)的债咯,要还回给他。所以这些农民呢……当干部的没饿,饿了群众。粮食就定量咯,冇咯。

      互偷

唉,你说冇吃我们那时候也冇办法啦。六零年,我们这些田里种红花(植物肥),夜里在这些田里偷红花吃啦。开头吃这两餐也好吃,吃多了也不行,那时候又冇油咯。半夜三更出去偷红花,偷到还别掉了,如果掉在路上,查出来也是抓到你斗争啦。你还要好点兜(装)了,让他查不到啦。偷私人的还是冇关系……那个洲上,现在这个水(河)到了这边过,江(河)从屋场那边过(的时候),这边洲上就种这些萝卜啦,剥皮薯啦,私人的。这里肚子肚饥了,你总要去这个咯……走外面偷啦,这个私人的偷了他最多骂两句,他又找你不到咯。

六零年,老爷天,这些人冇吃……我栽两蔸南瓜栽在那,白皮(地名)这些吊野逼的,天天夜里……这一年的南瓜也结了这么多,算好啊,栽两蔸南瓜栽塘边上,打个瓜棚在塘里,累狗脑一样(长势像狗头 一样凶猛)。天天夜里偷,冇吃你也冇办法,是吧,你要偷。自己还没吃到呢,这些做贼的还吃得多。

       柳叶有涩味

吃南瓜冬瓜,吃糠饺(糠做的团子)……我们还走到那里担粒粒子(一种野果),屋里山上这些(粒粒子),走到集体完小(集体办的完全小学,离长兴村六公里远),担粒粒子,拖的你要死。这个粒粒子打饺(做团子)是难吃啦,老爷天!和渣滓磨,就是这样和渣滓搅在一起吃,这个是难吃啦。不吃又冇办法,肚子肚饥了,还不是哑巴吃苦瓜一样,吃两个抵个肚饥呢。

江(河)边上,这些柳树吊起这么长一皮的叶,叶子枝条这么吊着,这么长一皮的叶子,溜溜尖的,好像竹叶一样,捋到这个叶子打饺吃。

那个还有梧桐皮啦,吃了啊。

山上的蕨根啦,洗了洗了用石坑煨烂(捣烂),煨烂煨烂用水去洗咯,洗到这个粉咯,搞这个吃咯。这个蕨根粉还吃得。

葛藤,屋里的葛藤佬,挖到,洗了洗了搞到这个粉也还吃得。葛藤佬挖起这么大一个,薯一样,干净洗了泥,用刷子刷了。淀到的粉雪白,也是煎饼,搞米豆腐一样搞到吃。

就是这个粒粒子,跟这个柳树叶难吃。柳树叶有点涩味,这个比粒粒子还好一点。

      开荒种三年

到六零年以后,允许你开荒,只准你种三年。规定三年,他公家要收回。好比你今年开着,今年一年,明年一年,后年一年,大后年就归集体,只准给你三年,是这样规定。你东开荒西开荒,挖了也只是种得两三年。收了就按人口分,这个懒人不开(荒)的呢……好比你勤快人开着咯,到了分起土来了呢,全都归拢,他(懒人)也分了去。你挖饱这顿,开荒,你还分不得(懒人)这么多到。你人口少,是吧。

       扯皮分伙散食堂

散后(然后),六一年,白皮的他们回白皮去了。他们就……当事务长是白皮的XX,他们夜里就偷偷摸摸,把粮食呢……他们到了冬天呢,把这些粮食就藏了。用这些大谷桶,过去打谷不是这么大的圆谷桶,他们把这些谷舂了米藏在谷桶里,装起老大一谷桶放到屎坑(厕所)里。

我们这里有些人就……天天晚上舂米,不晓得(他们)舂米做咋个去,就抓咯,抓到了他们咯。他们把米藏在屎坑(厕所)里,用谷桶。弄到别的人冇吃,就扯烂场户(吵架),要分咯。就一个分了点(各自分了点粮食)咯,然后白皮就走上去(离开)了咯。

然后六一年呢,我们长兴几户人家接着单独搞个生产队,就冇个当队长的咯。就喊到江家龙酒鬼,现在小黑鬼的爹爹,在这当队长。六一年……大概是打了早稻禾之后的样子,散了伙食堂咯。这样就各家各户屋里煮饭咯,就不用集体不用竹筒管蒸饭咯,就按工分来分粮。你赚了好多分子,抵得好多粮食。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