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爱玲(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77

口述人:邹爱玲(女 ,1941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者)

采访时间:2012年2月3日

采访地点:邹家村,邹爱玲的弟弟家

采访笔记:

       我喊邹爱玲老姑,她家是村里辈分最大的。她是我村子的闺女,嫁到一个离我们村有8公里的村子。我是在她弟弟家采访的,我记得特别清楚,采访的那天正好是正月12,她过完年回娘家走亲戚。我采访过他弟弟全堂爷爷,他和我说,他姐姐每次来他家的时候,就会说以前挨饿的故事,他说到时候让我来采访她的姐姐。

       我小时候对爱玲老姑有点记忆,她见到我很亲切。她坐摄像机前,总是打量我的一举一动。她喜欢抽烟,没正式采访前,她嘴里先叼着一支抽了起来。她问我说过去的事情做什么。我说让年轻人知道过去的故事。她说过去的事情她可记得清楚,一说就说到了饥饿,我感觉她的眼神里面充满诉说的欲望。当她讲到家里饿死三口人的时候,声音开始变的嘶哑,感觉眼泪快要流下来的感觉。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我坐在摄像机后面,只能安慰她,无能为力。

 

口述正文:

 

      刮五风,吃住在地里

       今年俺七十二,属小龙的。妮,说几几年出生俺就知不道了。俺叫邹爱玲,说这个“玲”字俺知不道是哪个“玲”,俺就叫邹爱玲。咱知不道占哪个玲,我也不懂。我也不认字。

       这到以后,就刮五风。地里吃地里住,家里没有人,人上地,锁看门。在打么王村,都搭上地屋子,不管男女都从地屋子里睡,这睡了两三个月,在地里吃地里住。那时候就稍微好点了,吃点地瓜,吃地瓜也是按定量,这不是嘛。好歹的这么过过来,过来后晒那个破地瓜干子,咱就这那边的地,鸡屎狼藉,那个地瓜干三两的连成堆,吃那个坏地瓜干,都说:“操他,这个管咱饱,咱也老实干啊。”都说过那个,这不是一直慢慢地混,混到现在算是好点了。

      在陈家村打机井,见不到一个人

       那个时候人们都不敢摸人家的(东西),地里棉花一堆堆的,一个羽都不往家里拿,地瓜一堆堆的,白萝卜一堆堆的。我在陈家打机井,一闷打了三个月,在陈家村连个人都不见。在你弘毅奶奶娘家睡,睡了三个月没见一个人,都在地里了,没有人啊,就是俺上人家屋里去住,就是这么个结果。

       才上来家里连锅连灶都没有,把锅抬出去砸了摔了,大炼钢铁去了,家里不动烟火。那个时候,就是这么个事,哎呦……了不得!

      吃菜、吃癞蛤蟆浑身肿

       吃啥啊,在地里采菜,菜叶都采没了。你想着那个哧楞子菜没?哧楞子菜使剪子剪,都剪得光光的没有啊。这边你那个芙蓉姑就吃癞蛤蟆,吃了浑身肿。吃蒿子,扒拉扒拉就吃那个菜,都吃的浑身肿,就烂啊。俺活到现在就是死里逃生,是逃过来的,谁寻思到这个社会。

      我在南边的沟上抬抬筐

       在南边的沟上吃地瓜,就吃那个糠蛋蛋,一天我五个,我是整劳力,就抬抬筐。那个沟老么深,抬筐这么大,抬上一大抬筐土,往上抬,抬得肩膀肿的老高。我一天吃四五个糠蛋蛋,我抬个抬筐……真是……强呕啊,不呕就没啥吃。

      吃树皮恶心得慌

       那时候榆树都扒没了皮,老榆树皮晒干,搁在碾上轧成面子,使箩子担担,担的地下那些面子,再和和,不黏嘛这榆皮。再搁上老槐叶,这算掺馅子,掺上点,搁在锅里煲煲,反过去煲煲,熬粘粥喝这么吃。

       榆树皮就是苦森森地,粘咧咧的,都带苦头味。这个榆皮,采上菜,搁上嫩榆皮叶子,熬粘粥,抽抽的喝,和老牛口水似的,滴滴拉拉的喝啊!你说咋喝啊!一抽就不断头,就抽喽吧,越抽喽越难喝,难喝也得咽啊,咽下去,这和喝凉水也饿不死啊,就是这个事。

       到现在我不愿意吃挂面,不愿吃面汤,我就一吃就恶的心慌,我就喝那个榆树皮粘粥,采上麦叶子,采上麦苗,春天喝那个榆树皮粘粥喝的,喝够了,喝伤了。现在猪都不吃这个。一吃我心里就难受,不愿意吃那个。

      榆树皮、破地瓜蔓、棒子瓤最难吃

       榆树皮、破地瓜蔓、棒子瓤,最难吃的就是这三样。你说都是柴火咋吃啊,老榆树皮,没法吃。这个地瓜蔓耧耧,(带)家来搁在碾上轧轧,使箩子担担,那破烂担下去了,有的轧不烂,担不下去,使那个攥家来,打糊饼吃。摁在锅里,搁上水和和,搁在锅里煲煲,这么打糊饼吃,不最难吃了嘛!这是地瓜蔓。那个地瓜蔓和草药似的,苦森森地,楞苦,打成糊饼,跟草似的,跟锯末似的,难咽。

       吃那个棒子瓤,搁在碾上轧,叽哩咣啷的,轧不出来,能轧出啥来。光轧点软东西,软东西轧出来,这不是柴火嘛。家来弄点水和和,攥成一个团子这么大,那个好赖攥不成堆,搁在锅里蒸蒸成巴拉子,这么搁在锅里蒸熟,就吃这个。不最难吃嘛,最难吃就这三样。棒子瓤也是难咽,咽下去就饿不死,咽不进去就饿死呢,就这个事。你寻思寻思多难吃呢,最难吃就是这几个。那时候最苦了啊!

      你老爷爷偷买地瓜蔓吃

       在地里挑沟挑出一个青青菜根来,都搁在嘴里嚼嚼吃了。吃那个地瓜蔓,没啥吃,偷买人家那个地瓜蔓,那时候是五毛钱一斤,现在十五块钱也多,五毛钱一斤那个破地瓜叶、破地瓜蔓,你老爷爷偷买家来,在王什村吃那个地瓜蔓。我搁在碾上轧轧,轧出来,搁在屋里打糊饼,搁在锅里一煲不就煲着了,好歹的摁摁,见点火就算熟了,吃那个。知情那个时候是真没有,就是真穷啊,你说穷到啥样,就是要啥没啥,连一点粮食仁都没有,就是这么穷法。

      去三嫂家煮小嫩棒子吃

       那时候挨饿就是这个结果,那时候着实苦了,那时候真是再苦没有。好点上地里,在地里那个小嫩棒子这么点点,就是那边邹佩珠奶奶,她,你那个三爷爷在张店,没在家,人们都上她那里围着她,掰个小嫩棒子装家去,都说:“三嫂,你装家去煮煮吃吧。”人们都上她家里煮煮小嫩棒子吃,就是这么着。

      你全堂爷爷差点饿死

       你全堂爷爷那时候真差点没饿死,好歹的讲究讲究,糠蛋蛋也好,菜也好,蒸那个菜气流、吐露酸这么大,就吃这个。一直吃到这六月,来了菜吃这个。我就情愿少吃点,你全堂爷爷那时候五岁,在那个炕上,你老爷爷说:“妮,饿死我不碍事,别饿死你兄弟啊,饿死你兄弟,咱就没有这个根了。” 你老爷爷说的这个话我不难受嘛!你老爷爷在这个炕角上,你全堂爷爷在那个炕角上。妮,你说数着我大,那个时候就是个顶梁柱,你二姑也小,全堂爷爷更小,那个糠蛋蛋这么大,我一天吃四个,省个给他吃。到以后吃食堂,打面,我打上这几个人的面,熬菜粘粥。妮,熬三回粘粥,我抓起三把面来,死活给你全堂爷爷半碗吃,那个时候就是这么难法。那时候真难,你说我咋办?没法办,真是一点啥吃的都没有。

       你全堂爷爷过年,弄了点面包饺子吃,你全堂爷爷吃的饭溜在炕沿底下,差点没撑死。就是这么个结果。那时候真是啥也没有,你说有啥,这不一直活到现在。

      半个月饿死三口

       头挨饿,还没有吃食堂,开食堂的时候就挺晚的,饿死了三人。俺大伯,俺二伯,俺娘,死了你全堂爷爷这个娘,死了他三个人,他们三人相隔半月,就是这么岔。要说食堂早开两天,喝点粘粥也救救,没救下,死了这三口人。

       俺大伯先死的,他也挨饿,也有点病,还能扛过饿嘛,这么他死了。俺二伯是饿死的,那时候没啥吃,一点啥也没有,食堂没成,好赖没点粮食,他躺在炕上饿死的,就是生饿死的。都说:“早熬两天粘粥,也饿不死。”俺娘也是,也有点病,一饿就这么样死的。他三个人都是这么死的,反正从挨饿上说起死的。

       俺娘是叫……她姓王,叫王啥,俺娘她娘家姓“王”,她是叫啥……她小名叫焕,咱知不道竹子上写的是啥,我想不可能写王焕,早已都写这氏那氏的,准是这么个事。俺大伯叫邹长利,二伯叫邹长……这个老爷爷叫邹长友,那个老爷爷叫邹长利吗,他们都占个“长”字。

       他们的岁数俺记不清楚,这个老奶奶是……她是……这些岁数我都记不很清楚。就是挨饿的那一年饿死的。是59年挨饿,还是60年挨饿,说年头我说不上来,反正挨饿的那一年饿死的,就是正月差不多饿死的,就是这么个时候。我想着他们吃树皮吃啥的都吃不进去。这么着,不是到秋后死的嘛,就是这么个时候,都是八九月死的,那时候还没有粮食仁。

       妮,你说俺家里死上三口子,我咋受来,俺那时候才18啊。俺说来,俺那时候都闯过来了, 这一关俺能闯,俺也能挺过来,我熬到现在。

 

      小顺家抬死人

       那个小顺家,他家里就是这么着,一点也没有吃的啊。饿得人抬不起头来,死的抬人,别说抬人,就是弄上那托子往外拖啊,饿得人没有劲啊,吃啥,你哭,哭啥。哭也没有劲啊,就是不能哭啊。

      谁去要饭

       谁去要饭?要饭人家给打发嘛,上哪里去要的,铺天盖地都是一个样,都这么一个环境,哪有要饭的。个人还顾不上个人,还给人家嘛,有要饭的咱也不能给人家啊,个人还吃不上,还给人家吗,就这么样。我就经着这些事。

      最困难的时候

       最难最难的那一年,就是自现在到春天,下来麦子,要啥吃的也没有一点,一点都没啥吃, 好嘛树扒没了皮,人不要脸,树不要皮,树都扒没了皮,地里的菜都采没了,地里的青青菜根吃,看见青青菜根,漂白白的,人们都稀罕的了不得。秋上,都这么着,那个时候就是这么挨饿法。

      地瓜管饱去撅地

       到以后好点了,地瓜管饱了,吃饱了,吃饱了说不上上哪里去,扛着掀,一天撅上多少地,撅五分也好,撅六分也好,吭吭的撅,撅上你就摸着吃的,撅不上,你就吃不上那些饭啊,撅上那些地,好歹的让吃饱的,撅不上你就吃不饱。好嘛那时候的孩子都饿死多少吗,饿得孩子一溜墙根还动弹,除了肿腿的就是肿脚的,肿的孩子晚上乱碰的,死了多少孩子啊。咱庄里死多少人啊,死的人可不少。

      粮食都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咱也知不道那时候是咋着,咋饿死那些人呢?粮食都上哪里去了?种粮食就没有,就是吃不上饭,好赖吃不上饭,饿得人们都没有力气干了,越不干就越不行,你不干地里有收入嘛,收入不出来就更挨饿。说挨饿,这是实际情况啊,哎呦……就是这么些事,就说大体的详细我是说不上来,光想着这些事了。

      现在扔点东西疼得慌

       哎呦,我说人不抵上地上苦,得不上天上甜。俺在家就这么说,哎呦,现在扔点东西我就疼的慌,都说:“你稀罕那个干啥?”看见东西,我就寻思起挨饿来,真是疼得慌。想起挨饿来,那时候一个棒子仁都不见啊,粮食仁不见一点。挨饿就是这么样。我是说经着挨饿来,真饿得人们直哭直叫。

      挨饿我记在心里了

       我都七十多了,脑袋不好使,现在还没记性,成天忘,搁下啥忘啥,根本就是经着这些,光想着挨饿那个不容易,那个难劲,反正挨饿这个难,我是记在心了。记在心里头了,要是人们瞎点东西,我就说哎呦,忘不了挨饿。现在一说挨饿就和拉呱似的,年轻的就说,那时候挨饿你那么会过,咋没过有(钱)。现在年轻的都说这个。是啊,咱那么细咋没过有啊,那时候就没趟着这个社会。

       现在吃好的了,也吃好的,也穿好的了,也忘点了,要是数着这前几年,气的我说,让俺诉苦的话,俺会诉,俺不说,俺一说就掉眼泪,真是难受啊,寻思起那个滋味来。妮,那时候饿不死的,就是死了逃生,就是有福的,活到现在就是有福的,谁寻思这么样,吃大白卷子,没寻思这么样。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