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文(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55

口述人:刘汉文(男,1930年生,山东省青州市朱良镇刘家村)

采访人:王海安(男,1988年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3年3月4日

采访地点:刘汉文家中

 

采访笔记:

       刘汉文老人今年八十四岁,个子矮,但身体健壮结实,满头白发,背很驼,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上长满白胡子,但掩盖不住因年老而失去弹性的皮肤和皮肤上的褶子。刘汉文一家四口人住着一间很老的小房子,刘老人早年参军打内战,亲身经历过许多枪林弹雨的场面,但现在他的家境很不好,退伍后也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他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唯一的儿子智力低,因为讨不上媳妇,用自己的女儿换来的一个智力有点低的媳妇。儿子儿媳都干不了重活,一家人只能吃村子里的低保(村民最低生活保障)。

       刘汉文的孙子是个傻子,今年22岁,只会贴着电视机把声音调到最大看电视。我去采访刘汉文老人的时候,他说是被这个傻子孙子推倒在地后摔伤了。刘汉文老人的记忆力非常好,他讲起以前的那些他在战场的经历和饥荒的经历就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说的非常细致,他说起“阳河事件”的时候更是非常激动。

       刘汉文是“阳河事件”的目睹者,阳河事件发生的前后过程他都熟知,而且是他亲手推着板车去埋葬了因暴动被打死的村民的尸体。我吃惊今年临走之前刘汉文带着我去看“阳河事件”暴动者的坟墓,看着看着他竟然留下眼泪,但他刚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有点不知所措,之后这个画面在我脑子里经常浮现出来,他是不会轻易动感情的老军人,却在这些因饥饿去闹事而被打死的村民的坟前流下眼泪。

(注:阳河事件就是1960年2月份,在山东省青州市朱良镇阳河公社一起暴动事件,村民们口口相传是因为饥饿,饿死了太多人,属于当地教会“红枪会”的村民组织人到阳河公社杀死了公社干部,后来被士兵打死或者抓捕入狱,也因此当地被免了三年的公粮(以前村子里每年都要向国家交纳公粮),事发后上级也下发了粮食救助饥荒中的村民。此事件在青州市党史和县志中被记录为“反革命暴动事件”,这些人群所属的教会被定义为“反动教会”。)

口述正文:

 

      红枪会

       我们这里有个红枪会,红枪会宣传穿上他们的那身衣裳,漱漱口就避子(避开子弹),枪就打不着他们的肉体。以前李环秋(国民党的顽固派系,住广饶市)的部队从大王镇往西走,他在麦地里趴着,去了多少,有两千多口子人,都拿着红缨枪,在枪头上绑一些缨子。马子见了这个还不“哼”地一下子起来,有一个人“腾”得一声被绊倒。

俺庄里刘同仁得到了一只匣枪,牵头的得了两匹马。得到枪后卖了枪置了地,卖了马子也置了地,后来就继续召集人加入到“红枪会”中,刘继明的父亲就是“红枪会”的一个头儿。

       早先那个“红枪会”很凶,到处打架,跟土匪一样。到处都有“红枪会”的人,以前我们这边每个庄里都有。“红枪会”的人去打郭家庄,用这么粗的铁桶装上黑药,再加上些铁片的碎末,制成炸药,用那种东西出去打架。

      阳河事件

       六零年粮食很紧张的时候,他们去北边的一个庄抢别人的地瓜干,弄了点地瓜干到小队的仓库里分给大家吃,他们几个就吃那种地瓜干。大约五六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在旁边的学校里聚集。我去喊他们开会,他们说:“我们过会就去,你先去开会吧。”过了一会他们所有人都去队里了,和其他社员一起开会,开完会之后他们就去“闹公社”。

 

       “闹公社”就是那些“红枪会”的人拿着红缨枪,铁锨等,扎着黄包头,到公社里闹事,杀死了一个人。那个人姓李,是八户村的,在镇上当会计。他们杀死了一个人,还刺伤了另外的人,把公社闹翻了,公社里的其他人都被吓跑了。闹完公社后,公社里的人接着打电话给县城,县城里打给中央,派了个干部来村子里问了问,那个干部叫XX,是咱山东省很大的一个干部,派他下来问问是什么事。

      去闹公社杀人是因为一车萝卜

       红枪会的人上北边村子里买了两车萝卜,阳河公社的人拦截下来,要了他们的萝卜,内部分了,对他们却说是变价卖了,卖了也没给红枪会的人钱,他们才去报仇,闹了公社,杀了人。

       闹公社的那些人都很有钱,那些人在没入社以前都是些有钱人,所以他们能买得起萝卜,能召集人加入“红枪会”,他们不是穷皮虎起来闹事。

      闹公社之后士兵下来盘问

       天还没亮,社里来了人这样对我说,“快起床,有个事找你。”把我安排到村口的西门那里站岗,说是光让进,不让出。刘家村的人进来可以,出去不让走,谁走了的打个报告。我那时一看来了这么多部队,他们过来是干啥的也不清楚。

你想想,多年没来部队了,来部队做啥,那就是。他们问我:“你吃饭了没?”俺那时吃啥,啥都没得吃。那士兵就要我去喝一点大米黏粥,吃一块大饼,他们的人有粥喝,有饼吃。我喝上碗黏粥,还不敢喝多了呢。我记得那里就是在现在的代销点,以前是大队办公室,士兵都在那里住着。

       来绑刘同祥的那个士兵是个大个子,把刘同祥一蹩腿打倒在地,两个人摁着他,和绑猪一样把人绑起来了。

      士兵来了,社员集体开会

       益都城南尧王山,来了一个营的兵力,坐着汽车来的。干部带着士兵来指挥着破案,他没敢来俺庄里,他到了东朱楼,东朱楼是个老革命根据地,那里安全。东朱楼离得刘家村那么近,两个地方饥饿的情况差不多。干部到东朱楼镇后看了看,看见死了好多人,哭的哭叫的叫,都是因为没得吃才起来造反啊。

       “阳河事件”后,党员也在阳河公社那里开会,社员也在开会,我是党员,也是小队的队长,我也去了阳河公社开会,去了好多人。

开完会,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俺在那里吃饭,接着就听到了枪响,接着电话也“嘎啦嘎啦”地响起来,电话里的人说是案件已经破了,已经抓到罪犯并且枪毙了,接到这个电话后我就从阳河公社回了家。

      闹公社的被镇压了

       回家后在南门那里,我看见了四个死尸,刘同显,刘同仁,刘继明还有刘青云。他们这儿一个那儿一个躺着,还有一个在大南边躺着。闹公社的还要多,还有好几个,有后来抓起来枪毙的,有被抓进监狱的,有没去闹公社,但因为和那些人同属于“红枪会”,吃过他们抢来的口粮,也被抓起来判了刑。刘二派,张继宗,张士德,刘平正,还有刘长栋,刘工安,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帮人去闹的公社。

 

       我听说刘青云他们藏在了一间小烟屋(烤烟草的屋子)里,他们在村子南边种上的地瓜苗,都在那里看地瓜苗,地瓜地就在这间屋子的旁边。吃了午饭后,那些士兵拿着枪过去盘问一个在瓜地边的老汉,后来知道了他们就藏在这间小屋子里。

他们拿着铁锨,叉,红缨枪,士兵包围了烟屋,喊里面的人投降,然后朝天上鸣枪,他们一看着急了,拿着自制的烟雾弹就扔了出来,烟雾弹光冒烟,看不清人了,他们拿着铁锨和花枪就冲了出来。本来是想抓活的,一看这架势,当官的就说:“给我打,狠狠地打!”当兵的拿着冲锋枪“哈拉哈拉”地打起来,虽然是只打死了三四个人,那枪声响起来比打个小战斗都厉害。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