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全堂(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54

口述人:邹全堂(男,1955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者)

采访时间:2012年1月20日

采访地点:邹家村邹全堂家

采访笔记:

全堂爷爷是村里辈份最大的一家,他和我爸爸年龄相仿,按辈分我喊他爷爷。去采访他缘由是听到村里很多老人都说,挨饿那三年,他家的情况是最严重的。到他家采访,他很惊讶,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早就知道我在村里采访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他总是说自己挨饿的时候太小,不会讲。他平时很喜欢和我开玩笑,开始采访之前,他还笑呵呵的,不像我以往采访的老人那么镇定。

当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有点不自然,眼神有点飘,像沉不住气一样。我不知道他是害怕面对镜头,还是害怕面对过去的记忆。他喜欢说着说着过去,就不由自主的想到现在的生活,把现在和过去做对比。他也总是感叹:挨饿的生活太苦了,现在的生活多么好啊!

我记得印象深的是到采访快结束的时候,他的脸严肃的很,皱着眉头看着我,他对我说:“那时候挨饿咋饿死那么多的人呢?”他重复了好几次,这个问题抛向我的时候,我脑袋里面的“问号”更大。

口述正文:

 

大姐省饭给俺吃

从五八年挨饿嘛,俺那时候才四岁。那个时候还吃不上地瓜面子,光吃那个棒子瓤、地瓜叶。哎呦,我经着吃食堂,一天一个馍馍。哎呦,一个人一天一个,按定量。那个时候不就是吃那个嘛。五八年,那个时候吃不上饭,饿得睡不着觉,饿得就起不来,就像饿死一样。俺大姐正挑沟挖河,她去抬抬筐,不让俺大姐的话就饿死我了。俺一开门,(看到)俺姐回来了。她省饭给俺吃,省这么大的干粮。俺亏了俺大姐,不啥俺就饿死了。不就是这些事嘛,现在是忘了点。

吃了一顿饺子差点撑死

哪一天忘记了,我过年的时候,差点撑死。那个时候三百六十五天,吃不上一顿好的。过年晚上就吃了一顿饺子,不差点撑死,好赖吃上一顿饺子。真是……麦子都吃不上,俺撑得溜到了炕底下。吃那个饺子了不得!那个时候真是吃不上,一提起那个时候,那个……你提起来,难受啊!你别提那个了,不让你采访了。

吃青青菜、捞柴火、吃枣糠

那个时候我还老么小,俺光吃菜。那个青青菜也怪,你剜出来,第二天它又长这么高,也就刚着(正好)有这些地,那些青青菜长的老么快。那个时候去弄羊扑哧的那个地瓜叶,买家来吃。好赖俺和俺爹两个人,到末后过那个年,你老爷爷那个时候,你要是扔地瓜巴的话,他也得拾起来吃。

你看那时上苜蓿地里去捞柴火,捞了这么长长的柴火。哎呦,还吃枣糠,弄上枣,弄上糠,吃那个,那才是吃糠盐菜,你是没有经历。棉花种还好吃点,吃棒子瓤可经着, 啥也吃过。哭酸甜辣,光苦啊,没有甜,哪有甜,光苦。那个时候……现在啥也知不道了。

那个……你是没有经着,现在还扔吃的,要是以前还仍,都是好东西。我说现在这些人们也有钱,你看看弄的干粮这里扔,那里扔,那个时候呢?有扔的没?现在行吗?吃的话,不噎得慌。现在是大米小米,那个时候呢?真是……一提起那个来,别提这个了。没经历的是不知道啊,经历过的就知道了,哎呦……难受啊!那个时候……

大伯、二伯和俺娘都是饿死的

哎呀,不是五六年,是五八年、五九年。五九年正生活紧张,生活老么紧张。哎呀,提起这些小孩子们,那时候很老实,都堆在一个地,俺和你爸爸都堆在一个地,都动弹不动,饿得一踢踢就不动弹。现在生活老么好,没有赶上现在好的,没有啊。那时候饿死多少人啊!

 

我真是……俺大姐、二姐,吃定量,定量能吃饱嘛。那个我小,我今年五十八,五十七,我那时候能剜嘛。我那时候小,我正记事了。大伯、二伯都是饿死的。临死的时候,去食堂舀点粘粥,粘粥和屁刺得一样,小薄薄,他张张口,还知道要啥吃,饿得,唉……那个时候都老么饿,那时候……饿得,现在是经不着。

那时候死个人的时候都拉不动,男的跑不动,和抬架子也抬不动。那时候俺大伯、二伯是生产队上的牛拉出去的,使那拖耙,弄上头骨(牛),真是拉出去的。俺娘死的时候,拆了门。那时候她也长病,你寻思那时候看病看起的嘛,正挨饿了。是五六年……是五八年死的。她死的时候四十二,叫王氏,名俺就知不道了,那时候我小,我才几岁,才四五岁,我往哪里知道名啊,哎呦……要不她到现在也死不了。

你说那时候咋饿死那么多人,那几年。饿死的着实多,啥也紧张,饿死那些人,咱不知道啥紧张,那几年咋饿死那些人,饿死……你说这是啥事啊?老人们也没说,咋饿死那些人?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