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英(云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53

口述人:张贵英(女,1947年出生,云南省凤庆县白云村大树林寨子村民)

采访人:李新民(女,1988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2年2月9日

采访地点:张贵英家

采访笔记:

       张贵英我喊她奶奶,以前我见过她,张奶奶20岁就嫁到到这里的,她说话的口音也和我有点不同。采访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去她家,她和我讲了过苦日子的事情,她讲了自己父亲是背雪冻死了。

       她还讲了她儿子死在水库里,还有一个儿子结婚后又离婚了。奶奶和我讲了很多故事,这个奶奶特别有意思,说着云南的方言粗话。采访那天,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奶奶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口述正文:

 

      58年吃食堂饭

       阿乖,58年,集体饭吃了两三年,我们吃蒸锅饭,分锅蒸饭吃,我有两个兄弟,加上我爹我妈,五个人吃八两米,这个大一个盆。叫做饭的人蒸饭时帮我们多装上点水,因为水装少了不够吃,只蒸得这么点,吃不饱,我家两个兄弟小,称生粮回家煮着吃。

五个人吃八两米,蒸饭处说给他们,插上一个牌子,去抬饭时候照着这个牌子抬,我给煮饭那些人说,大妈你们蒸饭我家这盆饭说加点水,就说饭烂点不怕,水装上多蒸得一点饭,八两米蒸得这么厚些饭,就是饭稀了点,如果蒸干饭就只有一点点。

       大妈说八两米水装多了,你们吃了不经饿呀,我说大妈因为我家这个兄弟是称生米,我家阿婆去我家,我家大舅去帮我家砍柴,帮我家犁地,要给我家大舅和我家阿婆吃,我家父子五个人不够吃。

       我把饭抬回家,我爹一划几半,我妈是娃娃吃奶,我爹分给她两半,我爹说我什么都不做,只在家领娃娃,给我吃一小点,一天给我吃这么一小点,他们做活路的人多吃点,两个兄弟小,也多给吃点,得这样分吃。

菜汤有这么大一个小木瓢,家家都是一样,悄悄说给打菜这个大妈,大妈再给上点,大妈又多给上一点。那种菜喂猪喂狗都还要添面添饲料呢现在,我说大妈水水再给点,拿回去一家一碗没有,那个大妈就答应说,饭你要多加上点水,菜你也要多加上点水,这个大妈也给呢。第二天我再去食堂抬饭时候,大妈问我昨天的饭菜够吃了吗,我说够吃了够吃了,大妈说那就好了。

 

吃食堂饭靠挤

       老五妹她爹,在伙食团,现在人家只讲厨师,以前人家讲会计。老五妹家阿爹在食堂当会计,阿嬷猫成什么,我们去抬饭,挤进去一点就骂我们,他说干活路不见人,抬饭说一声挤都挤不赢,里边别挤进来东西都挤烂完。这下饭抬起来后他又说,抬起走吧走吧,在这挡着搓毬,我们地方爱说个毬,拦脚绊手的,饿了饿了就按着来。

那时谁敢说啊,大伙食团饭,谁敢说,不来挤吗,像现在这样,你嘴脸难瞧一点,我不来你家为止。那几年谁敢说,不来挤要去哪里吃?转转还是要来这里挤。我只答应他说,叔叔你这样别说,我是娃娃,还不大起的,到你家娃娃有我这样大来抬饭,我成大人了,我不会再来和你这样挤。

 

      我爹58年冻死了

       我爹死我有十五岁,大集体我是有十五岁,我爹死时候是属牛年, 58年就是属牛年了,我就老老记得独家村这个罗银妹是属牛,我爹死时候罗银妹刚出生三天,我这算算瞧我,是属猪有十五岁,我爹死时候我有十五岁。

       那几年是困难,盐相当紧张,家头困难去买点盐,我爹去马街买大锅盐。冬月初八那天是马街,冬月初八死呀我爹,他说我这去买给你们点盐。这个李绍民,烂三妹和烂官风,他们三个去买大锅盐,他们三个一起去呢。回来的时候被这两个人牵回来,牵到半路的时候,把我爹放在山上了,把我爹放下他们就回来了,回来喊我家的人去领我爹回来,去领我爹的人,到我爹面前我爹死了,那个时候下大雪冻死了,又把死人背回来,下雪雪冻死了。

      我爹死后,日子更难过

       我爹死了以后家里更困难了,人家说是给我们点供应粮,我家姊妹三个又小,我妈去到仓房买粮,又说我家名单没有了。我妈一条路哭着回来,说是我家名单没有,哭着回来又去我爹坟地叫哭给我爹,哭给我爹说,今日我去到大仓房,人家说是我们家名额不有。

我妈领着我们姊妹三个过日子,人家都欺负我们,做活做不赢,人家也骂,不会做,人家也骂,生产队的人也骂。人家这也叫骂,那也叫骂。我妈喂着我们姊妹三个,难成什么那样难。

      吃野菜

       58年吃的粮食,真正可怜,饿了,不得不吃。我们都吃的是,甘蔗渣,烂日毬蕨蕨花,蕨蕨根,黄泡花(野果树),羊爱吃的那种树叶。苦荞面苦荞籽拿回来后,连夜炒,炒炒整整,焙干,焙干后用小水磨磨。还有杨茄子叶,小瓜叶,包白菜这样拿来和老苦荞面揉在一起,就这样过来的

       甘蔗渣拿回来捣碎,用筛子筛 ,晒干又捣碎。冲细冲细又筛,又和玉米骨头饭拌在一起吃。甘蔗渣说起来就像不对一样,吃甘蔗渣解手好解的,吃这个玉米骨头饭解手相当难。我们只是吃点甘蔗渣,多吃点菜,玉米骨头吃的很少,甘蔗渣么脆脆晒出来冲(捣碎),冲冲整整和面拌在一起吃,就这样吃过来。

       这个细杨巴巴花,黄泡花,这两样相当难吃。这些野菜和野果子拿回来和副食品掺在一起那么吃。杨巴巴花也是做冲细(捣碎),这种就难吃了,这两样拿回来就给晒脆,晒脆后又给冲细(捣碎),用小水磨给磨细,也是用筛子筛出来那样才能吃,这种就相当难毬吃。人家还吃玉米壳,玉米壳就是(捣碎)出来泡成水,水里泡出来又瞪成粉,粉又和面搀着吃。我们58年就这样过来的,这些都是那个时候吃,现在看见这种东西都想吐,黄泡花,甘蔗渣,蕨蕨根,玉米壳粉,这些是在58年吃的,假疯不癫这样过到七十岁了。

      集体干活

       大集体干活,只有我妈还有我出去干活。海拨(收谷子工具)不会拖赢,也是人家骂,去和人家挖地不会挖,也是人家骂,抬锄头也不会抬赢。一天评给我们三分工分,三分两个人,十天干得三十分工分,只给我一分,我妈妈两分。干活路不行,他们说你还想要工分啊。又叫我去放羊,我去放羊,活路不会干赢。

      戴白旗

       活路干不赢还戴给我白旗,活路干不赢人家,拿给我一点白布,拿给我一个扣针,叫我戴起,今天要是那片白布不戴,今天一分五工分就不拿给我,今日一分五工分不评给我,这么宽一小点白布,用剪刀剪一个斜口,两小叉拼起来。得也叫戴起,不得也要戴起,我还是一个娃娃。我说你们带红旗好看,我怎么戴给我一点白旗,丑死了,我还这么说。我总是要把白旗给拿掉,拿掉白旗那天工分就不评给我。

       不去做活路要吃饭呢,母女四个人要吃饭呢。我妈就是天天把我拖着去,要喂兄弟俩个,兄弟是五岁一个,三岁一个。不管了一分也是工分,两分也是工分,要去凑那点工分粮。

       隔壁邻舍,生产队都欺负我家,就连我叔叔婶婶都欺我家。砍柴,我连一棵树不会砍动,刀子大一点都抬不赢,抬小一点砍不断树,柴砍好只会背赢一小点,过急了这种日子,因为爹死得早。

      大食堂分成小食堂

       大食堂分成小食堂,又是干把菜,干把菜煮一下,菜煮出来晒干,把面和干把菜揉在一起,难吃死了烂毬干巴菜,生臭生臭的。蒸一点我家才有的吃,俩兄弟也吃点,晚饭也吃点,有时候晚饭都不够吃,不够就不是不够,吃不饱为止,再煮也没有的煮。大伙食团哪几年这样过来的。我天天放牲口,叫我和他们放牲口,活路不会做赢,一天评给我一分工分,说我活路不会做赢。一天拿给我一点蕨蕨花,蕨蕨菜上边的花,今晚上拿回来,就煮煮整整,就要把泡起。一直泡到早上捞出来,切切整整面揉上,蕨蕨饭那么吃。

      做媳妇                                                                 

       60年,61年,我做媳妇来到白云村,吃的菜饭,吃这个包白菜叶,杨茄子叶,小瓜叶,生瓜叶,红豆叶这些是我做媳妇时候,买吃借吃这样吃着。

      老倌(老公)死了。老倌去教书,在远的地方教书,他要调回来白云村,他想着说我们白云比较近,又找人帮他调到这白云。结果帮他调到磨刀石,在学校里没死,我记得2月15(日),他去姑娘(女儿)家,我家姑娘在大河边嫁着。晚上他在姑娘家歇(睡),2月15(日)晚上去的姑娘家,2月16(日)在姑娘家死,16(日)从姑娘家抬回来,抬着死人回来。晚上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心脏病突发死的,他死的时候是53岁。

       儿子结婚后又离婚,儿子一个离婚了,另一个十四岁出去卖工,去水库游泳淹死了。这几年过来,一点不活起,就是死不下去,活不起来这样过着,半条命一样这样过着。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