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花(河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51

口述人:高景花(女,1952年出生,河南省临颍县大郭乡大郭村人)

采访人:郭睿(女,1988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3年2月22日

采访地点:大郭村高景花家

 

采访笔记:

2013年初,我回到大郭村, 2月21号,采访了大伯家的邻居,郭怀瑞老人。采访怀瑞爷爷的时候,他的老伴景花奶奶,有时会在旁边插话,只言片语中,我听出奶奶也有着关于吃大伙(食堂)期间的深刻记忆。第二天,我专门去了他家想采访景华奶奶,到了家里发现老两口都在忙。怀瑞爷爷在房顶上,修洗澡间的屋顶,奶奶在院子里杀鸡褪毛淘洗。看老两口都在忙,我没好意思说坐下采访,就在一边拍他们干活。奶奶跟我絮絮叨叨说些话。

奶奶在一旁拾掇完两只鸡,又烧上水,准备杀另两只鸡。等水开的空,我让奶奶坐下来,照相,采访。问了奶奶的大名,叫高景花,属龙,1952年生,娘家在邻县郾城,城高村。景华奶奶说她那时候七八岁,不高一点点,瘦巴巴的,家里姐妹七个,她排行老六,下面一个弟弟。她那时沾了两个姐姐的光,姐姐十几岁,机灵,会下地偷东西……

景花奶奶记忆力很好,虽然她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饿死者姓名,但非常详细地跟我讲了她对食物的印象,看见涩苦血红的带壳秫黍(高粱)面就哭,把野菜当好面吃……她娘在伙上做饭,淘菜是偷吃野菜,看见干部来赶紧把嘴绷住……景花奶奶还做了绷嘴的动作,非常形象,足见记忆之深刻。

口述正文:

俺娘搁(在)伙上做饭

呵呵,家里咋过哩,(我)那时候七八岁,那光知,恁老老(曾祖,意思是老人的母亲),她搁(在)那伙上做饭哩,俺这姊妹七个,俺娘自己干,俺大(爹)搁白龟山水库哩。俺哥,他是个铁匠,他会打铁,他搁铁业厂里,那时候俺大嫂也去(嫁)了,(俺们)都分开家了跟俺大哥,他要是弄点东西咾,是顾他那一窝哩,顾他哩两仨孩儿哩。这俺娘咾,是顾俺这姊妹六七个哩。

俺娘咾就是,搁那伙上,这人都下去剜菜去了,这老婆儿,小孩儿都下地,回去,那茅莥菜,涩口秧,茨角芽,这都弄回去,淘淘,淘淘就那生着揇(塞吃)呐,正淘正淘哩,圆圈看看厶干部啦,赶紧捂抓一蛋子揇嘴里,照见有干部咾不是,我听恁老老(我母亲)说着,妥了,绷着嘴都不敢嚼了。

那茨角芽可扎手哩慌,就那都揇嘴里了,呵呵。那芶栏儿薅出那茨角芽根儿,都这么么长,都剜回去了,剜回去了,弄点水淘淘。有会儿咾,(我母亲)弄一蛋子装这布袋儿里,就那个劲儿。按现在说那都是草,都厶人着(碰)厶人拾哩东西,那时候就是,当好面吃哩。

大伙上做的饭跟喂猪样

哎,那伙上都是做哩那。那不知道都是啥,豆面,秫秫面,那红秫秫,就带那壳儿,搁那水磨上推推,带壳儿带啥一推,就跟那驴屎蛋儿样,弄点子菜,捂抓捂抓。搁这大盆子哩,呼啦呼啦呼啦掺了了,跟喂猪哩样,那时候都使那那,瓢,跟那勺子样,挖(盛)一瓢,扔这笼缸上,瓦一瓢,盖这笼缸上,那都搦(握)不一坨儿,那菜都跟秫秫面搦不一坨儿,太酥了,搦不一坨儿,使那瓢瓦(盛)哩。抬那大锅上,蒸了。蒸熟了就是,还是一个人一个啦,一个人俩了,分分,一家人分分,都回家都去吃去吧。就这个劲儿。

俺俩姐会下地偷

哎,俺姊妹七个,我是老六,四个闺女仨孩儿。这俺俩姐,俺二姐(那时)都十六了,俺三姐大概也十来多岁了。

好比这是俺家,那儿是生产队菜园,一共就隔个沟。俺俩姐过去了,拿住铲子,腰里束根单子,恐怕人家看见咾,下地时候腰里束跟单子,好像跟空着手样,那刀儿了啥了都搁这腰里别着。这到那儿了就是,圆圈瞅瞅厶人,那都下手都吭哧吭哧剜起来了,单子上那儿一抻,肩膀头上一撂,背着就回家。

回家了就是,俺住哩靠(村)外面,也是有锅有啥哩,赶紧,搁那柴火窝哩叫锅拿出,做了了,恐怕人家知道,赶紧叫锅掂住埋那柴火窝里,哈,就是那个劲儿。弄回去菜啦,叫这锅搁柴火窝里扒出,刷刷,拾掇拾掇,弄仨砖头一支支住,搁那儿烧了,就是那个劲儿,也厶锅台也厶任啥,使那砖头支住。

我小,这俺俩姐,说,“出去看着人去,白(别)叫干部过来咾”。这我咾站那外面看着,看见有人咾,赶紧回家跟俺姐说说,都叫火打灭了,都不敢烧了,就是这个劲儿,呵呵。

大锅收走小锅藏起  偷麦用柴火盖住

叫大锅收走了,这小锅儿,说“那烂了不中了”,那干部也不追你了,就是这个劲儿。你掂住小锅儿一藏藏起。哪儿是旮旯上哪儿藏,就是这个劲儿。

这割麦时候不是,这麦都熟了,有会儿下地偷个麦,偷偷咾不是,回家揉揉,揉揉,赶紧,这破衣裳不是,这破衣裳袖儿,不中穿哩那破衣裳,这袖子不烂,挨这一绞,装这。这裤子穿烂咾不是,你看这儿都扒叉烂了,这半截儿不烂,叫这儿一扎扎住,搭这墙上,俺这是搭这墙上,弄那柴火一盖盖住。

早先儿俺(家)有个这么大儿哩小磨,花磨,要是说,这粮食弄回家了,弄那花磨,那上安个木头柄,这呼噜呼噜呼噜呼噜一拐,就那面糁子,跟那菜团子,一叉叉叉,吃了。就是那个劲儿,呵呵。

吃麦秸苇根时候我饿得不会哭

那时候咱小,不操二样心,光知吃不嘴里咾哭,知饥咾就是哭,就是那个劲儿,呵呵呵呵。

哎,就是吃大伙吃苇根麦秸那时候,噫,那我都瘦哩,不会走了都,都有大病,都不会走了。那饥哩都不会哭了,俺姐去喊俺娘去了,俺娘搁那做饭哩,说着,“你赶紧回家吧娘,景也不知咋弄着哩,哭着哭着不会哭了”。俺娘说着,照不好是饿哩了,俺门儿该那老婆儿说着,“噫,你赶紧弄点菜给她拿回家叫她吃咾吧,吃咾看要叫是过来咾,她是饿哩了,她要是不过来那是生病了”。

拿回去点儿菜,俺娘搁那锅里又叉叉,弄点儿热水,叫滚熟,喝下去。这喝下去带那菜带那开水喝喝,哎,一会儿上,会哭了也,这到晌午了,这做饭哩,伙上做中了,打回去饭了,这,俺娘是搁食堂里哩,俺娘说着,“多给俺打一瓢吧,俺哩小闺女儿都饿哩不会任啥了,再给俺多饶一瓢吧”。这俺娘也是好说,活气这人。掌勺这人哩,又给俺娘,多盛里这半瓢,就是这个劲儿,回家哩你不管是,稀吧稠吧,总算是热水,多喝点热水,就是这个劲儿,暖暖心。呵呵。

那时候小孩儿都小哩跟狗娃样

这临后(后来)有十来岁了,一个大队兴成那幼儿园,成幼儿园咾,也不是上学哩,摸这幼儿园里吃哩都嫌好了,就是,豆面跟秫秫面,这两样儿,那秫秫面吃着涩苦涩苦哩不中吃,我照见那饭咾我都很哭很哭。

那时候那小孩儿,都不长啊,就不高儿都是,瘦巴巴哩,那时候小孩儿都皱扭哩都不大儿,不是跟现在养小孩儿十来岁扑棱着跟多么大样,那时候都是可瘦那小孩儿呀,现在那小孩儿有吃哩有穿哩看着一向跟那欢欢虎样,那时候谁家那小孩儿都是枯皱哩跟那狗样,跟那狗娃儿样,都是。呵呵呵。那厶吃厶穿,那肚子(里),他就厶食儿,他咋会长啊,他上哪儿会胡蹦乱跳哩,是不是啊?

人得肿病 医生开药 牛屎配黄豆

那时候我都饿哩肿巴着,我搁幼儿园都饿哩肿着。哎,身上,手,脚,噫,肿哩跟那气肚蛤蟆样。临后了,来哩医生,来哩医生弄哩啥,弄哩药,啥药呀,都说那是啥药,治肿,啥,牛屎,撮那豆儿,也不知还有啥药,叫那牛屎,牛屙那屎,牛屙那屎,你知咱这家里打那豆儿吧?嗯,黄豆,弄一点儿,炒炒,搁那磨上磨磨。炒点黄豆,一配配配,那医生配点药,配点黄豆,配点那牛屎,给你拾掇拾掇,给你,也不知是丸儿啊也不知是面儿,这几十年也叫忘了,分给你了叫你吃吃。

哎,牛屎配黄豆。吃了呀,那不是一身病肿哩跟那啥样,你不吃不是想着难活。有用啊,哎,那吃吃,最后了,那反正也有病了吧。临后了,那干部也有照顾啊,像好比吧,你是干部,我有病了,你能多叫我吃点儿那,还是大麦,那谷子,这几样面,能叫多吃点这面,那时候好面都厶。

哎,那不是给你哩粮食,那时候一个大队,几百口人哩,人家说那,他给你,格外做点,叫这几个病人,格外做点吃吃,就是这个劲儿。那不搁大伙上,那就是有个小伙儿。

哎,还是吃大伙哩时候。有闲房子,叫(住房子)这些人咾,撵旁个去了,腾出闲房子。得住这病儿了,叫这几个人,格外集中。叫你住这闲房子哩。哎,就是端致(专门),(使)大麦,跟这谷子,磨磨,这是支应(照顾)病人哩,就是一顿唠给你烧个,稀饭,那就是最高级哩饭,就是支应病人哩。

不是杂面,就大麦掺谷子,给你拌拌,烧点子稀饭喝了,还是叫你吃那秫秫面馍,那秫秫面馍蒸蒸,跟那牛血样,黑红,知了吧?跟那血样,蒸熟咾,黑红。

嗯,秫秫面,红高粱么,呵呵呵,那一号汤难喝着哩,噫,我照见那汤不是,我都很哭很哭。秫秫面,高粱面,带壳,喝着一向,不中喝呀,又涩又苦哩喝着那时候,也不知咋弄着哩,呵。最后我得着肿病了,叫我去到那发高烧哩得这肿病哩(地方)。

那时候发高烧哩,这得这肿病哩,就是,这几样子病,那时候也厶这癌症那癌症,那时候吃哩赖厶癌症。

在家附近见过死人

我也见过饿死哩。咱想着他是该死了,咱也不知是饿死了不是饿死了,也见过死人。

啥样儿,噫,瘦着哩,黄瘦那脸儿,瘦着哩都是,都是瘦哩皮包骨头哩。我也见人家那死那人脸了,小孩儿好跑着摸那头里看不是,呵呵。

搁俺门儿该(家附近),看见那老头儿,也是饿死那老头儿。那时候(我)也是八九岁了,好挤着上头里看,咱也不知。

那死人咾不是,脸上有个纸,盖着脸哩不是,你知不知啊?你不知吧,那死人咾,弄一张纸,盖住脸。(我)只顾上头里挤哩,看哩,他哩闺女,搁那儿哭他哩,上那板里放哩。我看见他哩脸儿了,叫我吓哩跟那啥样,黄瘦黄瘦哩,那他也三十多岁了,也不是咾老哩人,饿死那人。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