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任(河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50

口述人:吴任(女,1941年出生,河南省临颍县大郭乡大郭村人)

采访人:郭睿(女,1988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3年2月26日

采访地点:大郭村吴任家

 

采访笔记:

       第一次见到吴任老人是今年2月26号,下午大娘带我去看寨里的老房子,遇到老房子的邻居杨香莲,跟我大娘一样年纪,将近60岁,我叫她嫂子,我想采访她关于“三年饥饿“的事,她说自己那时年纪小,不记得。但她答应带我去找别的老人,到了一户人家,院子里是牌场,香莲嫂子对着在旁边看牌的一位老太太说,嫂子,来吧,高岭爷家的孙女想采访咱村吃大伙(食堂)时候的事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吴任。

       老人带我到了她家,也在寨河边,离我们家老房子很近。按辈分我也叫吴任嫂子,老人属蛇,今年72岁。坐下后,老人说是问60年哩事儿吧?我说是问58年到61年。老人开口说,58年她在青年队,成天深翻地,啥都干,接着就说她父亲被派到平顶山去挖水库,吃不饱,偷跑回来了,家里食堂不打给饭,家里其他人就把自己的饭匀给父亲吃。她是家中老大,看弟弟妹妹受连累太过,就去水库替父亲挖河。自己去了水库后,父亲能出门干活了,也能打饭……

       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饥荒时有吴任代父出工。我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心里想着这句话。

       老人讲到自己妹妹1960年死去时忍不住流泪,放声哭。讲她1960年初结婚时食堂里过年吃茨角芽菜角,还算好的,老人边说边笑,像是嘲笑当年的不堪,也像是经历风霜后的苦笑。老人也说了很多我爷爷的往事,当队长时的状况,我父亲的成长经历……

       老人围着黄围巾,满头白发,脸上些许皱纹,说话爽快,采访时一直在甩胳膊,后来才知道她去年出过车祸,肩膀受伤,干不了活。我虽是第一次见她,却觉得天然亲近,可能是因为老人眼睛里的和善坚毅。采访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她老伴回来,晚饭时间,我就告辞了。

口述正文:

58年在青年队

呀,58年那时候不是吃大伙那时候,噫,那一年我才十七了,搁(在)青年队里,噫,深翻地,拉车,掖犁,掖耙,噫,啥都干。俺搁那儿干了六个月,回家。

代父出工

俺爹去平顶山,挖河去了,那儿咾饥,吃不饱,俺爹饭量大,吃不饱,一向叫他饿哩呀,搁那儿饿哩厶法儿了,饿哩他偷跑回来了,搭车偷跑回来了,跑回来了,坐(在)家,人家不管他饭,噫,人家不管他饭,不领给他饭,那时候吃哩大伙,那队里不是,那时候劳力咾少,不打给饭。噫,不打给俺爹饭,俺爹吧那时候,那是俺爹哩,俺那姊妹几个,你不叫他吃吧他咾饥,他饿哩太狠了,也不给他打回来饭。那时候俺都七八口哩,七八口人哩饭都叫他,给他,他搁家削哩,叫俺那兄弟妹子都是饿哩厶法。

饿哩厶法了,我说着,娘,我去平顶山挖河去吧。俺娘说人家愿?我说咋不愿呐,我一个小闺女家,那一年18了才,我一个小闺女家,(人家)咋不愿呐。我说叫我去吧,叫我去咾,叫俺大(爹)搁家干活,也领给他饭了。她说,那人家不叫咾(咋办),我说,他叫。我说我给他说说。我那时候搁青年队堪(刚)回来我也是个积极分子。我跟那大队哩干部说哩,他说中啊,咾中,一个小闺女换个劳力,咋不中啊,去吧。叫我去了。噫,你不知道,我头里(前面)走,后面俺娘搁家可哭哩,哭哩呀,跟啥样。我说着,不应(别)哭了,不碍事,去恁些小闺女哩,饿不死。去了。去了最后叫俺爹,敢出来干活了,也打给他饭了。我过了年去哩,一向去到麦口跟儿,麦口跟儿回来了。

工地上偷吃生苞谷糁

噫,去那平顶山,小闺女家,那一年我才18了,成天推磨,推磨哩也厶啥吃,推磨哩,那苞谷糁,生苞谷糁,都是揇(塞)着吃哩。就那人家也不叫啊。

苞谷面馍,搁工地上就光吃苞谷面馍,那大头菜,啥是大头菜,芥疙瘩,腌那片儿,就那也定量啊,那吃不饱啊还。那小闺女儿咾,跟俺样那时候小闺女儿家吃饱咾,那男哩吃不饱啊,为啥那男哩都是往家跑哩啊,他吃不饱啊。苞谷面馍,使苞谷,和成糊,弄哩一发发发,使那碗,这么大儿那碗,扣一个扣一个,扣那笼盖上,蒸。蒸咾分咾还切成块儿分哩,不叫你吃哩多,你吃不了多少。就那都愿去挖河呀,那搁家越发吃不饱了,搁家,噫,越发吃不饱了。搁那工地咾,不管咋着吧,苞谷面吧啥吧,赖好吧比搁家吃哩嫌多些。

过年结婚 腊月里还挖河

回来了,你想想,又到年下(年关)了,搁家成天干活,我那时候成天搁地里干活,打井,拉滑车,挖坑塘,这是我还厶结婚哩。59年哩底儿,60年哩头儿,我结婚那一年才19了。像是这年下结婚哩,到这腊月间,又摸纣城西,又去挖河去了。你想想,年下结婚哩又去挖河去了。那时候也不做任啥(嫁妆),也厶啥做,也厶任啥。到腊月间,可冷可冷哩,下着雪,噫,搁那河里挖河哩,那都是冬凌啊,冬凌碴子,都搁那河里跳,挖河哩,下着雪。

俺娘说着,你结婚哩,你还去挖河?我说那人家不叫回来,你不知搁家也厶啥吃。

在家吃红薯叶

搁家就是吃哩那红薯叶。你知那红薯叶吧?红薯叶,干着,炸炸,噫,那老婆家儿下地咾拾点麦,搁那红薯叶锅里煮煮吃,难吃着哩,噫,就那也咾饥,俺那妹子都饿死了,她不吃红薯叶。

那时候俺爹,个子大,可大个子,那饭量大,吃哩多,噫,成天饿哩厶法。俺奶奶摸那地里,摸那早先荒地界,剜那野菜,这么大那野苜蓿,那糜糜蒿,只要不苦,那野菜,给他弄点子,回家搁那锅里一炸炸炸,淘淘,噫,能淘三活(遍)哩菜,淘两活(遍)淘一活,都搦(握)成那菜团儿,搦住都吃起来了,一点儿盐也不放,都吃起来了,就那厶得饿死,要不是那都饿死了,嗬嗬。

过年吃茨角芽是好哩 麦秸蒸成馍

我(嫁)来了,吃大伙哩,噫,烧那汤,年下哩啊还是,好面稀饭里头放点红萝卜疙瘩,哈哈哈。说着过年炸菜油馍哩,里头包哩茨角芽囫囵,炸那菜角,里头包哩茨角芽囫囵,就那都是过年哩,好哩。噫,吃那茨角芽,那茨角芽根儿,吃着咾都是,都想呕,咽不下去。

噫,麦秸,你知那麦秸不知啊?搁那粉碎机上,搁那磨上打打,叫那弄成面,和和,蒸成馍,难吃死了。我说这糠你还不强知,谷子,你知道谷子?哎,小米儿,小米儿窠出那,糊皮(外面)那糠,那也是,和和蒸成馍,蒸成那,窝窝,难吃死了,吃哩。一下吃哩呀,都屙不下来屎,干哩,净那王八孙那糠。就难吃,啥都难吃,啥皮儿都吃,那扁豆糠都蒸成馍吃了,扁豆皮儿,扁豆糠,扁豆那叶儿,扁豆那树上,那坡上那叶儿,也是跟那麦秸样,打成粉。

老三妹子死时12岁

那时候俺姊妹六个,俺哩老三妹子,属猪哩,哎,死那一年都十二了,60年。要说也不是饿死了,俺那妹子是撑死了。饿一冬,饿一春,饿哩瘦哩呀,黄皮寡瘦哩,到麦口儿了不是,就是那一年,搁那场里摔麦哩,那摔哩呀,那麦籽摔哩都迸哩,她搁那场里,捏麦籽吃哩,一向吃哩,说着“妈呀,娘呀我咾肚疼啊,我咾肚疼啊”,俺娘说着,“那你咋了呀”。“那谁知道,我咾肚疼。”她说着。俺哩兄弟,我比他大六岁,俺哩兄弟说着,叫我背住你吧,俺兄弟背着她不是,堪(刚)背到那大门口儿,竖墙边,俺兄弟听见她肚里咔嚓响一下,她说“呀嗨呀我照不见了照不见了”,哎,说着说着可不中了,死了。

爹又去挖河 偷跑回来差点摔死

噫,最后俺爹又去了呀,又叫他挖河去了,他偷跑回来了,火车搁平顶山,厶钱搭车,他坐那货车上,走到南车站,人家那货车不是,走到了货车也不停,到南车站了,离家都近了,他往地下蹦,一蹦,俺爹呀,(快)摔死了。噫,一向摔哩呀,那时候我都来(结婚)了,是60年。俺爹都(快)摔死了,人家往家送哩,人家不知他是哪儿哩,他不会说。噫,到最后了不是,纣城街寇永庆,咱公社里干部,他搁那平顶山领工哩,他说,这是社西哩,最后弄个车(送),也不知是啥(车)。

我都结了婚了,我去看他去了,噫,俺那一家啊,老哩少哩都是哭哩呀,跟啥样,说着,不中了,一家人家全凭他哩。你想想,(快)摔死了。噫,摸家,最后,好养啊,搁家叫他养过来了,养哩呀,也会弄啥,不会下大劲,走着也是不会走,俺爹,慢慢瘸着。那时候有四十多吧。

结了婚去机械厂 怕大兄弟饿死

我(嫁)来了,咱二大(叔)都搁机械厂哩,俺老公公,这儿恁哥,都搁机械厂里哩,过了年,说着叫我去了,摸机械厂里说着不饥,饿不死,去那里去了。噫,一月那几块钱呐,一月那三块钱也不知是四块钱,搁那儿干活哩。

我那时候老天爷,我搁机械厂哩,下劲呐。蒸那好面馍,蒸那虚糕,就一个人就(分)这么大一块儿,一碗稀饭,这么大一块儿,到最后了,俺娘家俺哩兄弟,我比他大六岁(他)属猪哩,噫,还挂(念)俺兄弟,挂俺兄弟吃,俺兄弟正上学哩。我吃不完咾剩点儿,一回剩这么些儿,一回剩这么些儿,等两天咾我串门子去咾,给俺兄弟拿去,拿去咾,还有俩兄弟还有个妹子,俩妹子,都是吃不嘴里,噫,都是,就挂俺那一个兄弟,挂俺那一个大兄弟。挂他哩,恐怕他也饿死咾,噫,难着哩,真是难。

       妇女打墓

那一年我才来,谁认得都谁呀,饿死咾多人。埋那时候说着咱那队那时候死那好几个人,死了,埋哩,都使哩妇女打墓哩,也厶啥埋,都使那门扇板抬住搁那,都是软埋哩,都不使任啥啦,抬住搁那里头软埋了,软买都是不使任啥,不使木头不使任啥,都叫他埋了,软埋哩,哎,都是那样。我那时候来是花媳妇哩还(没埋),都是使哩那二三十(岁)那,二十多那,那妇女。

土秀死在水库上

60年饿死咾多人,有那都死那水库上了啊,搁那平顶山挖河,死了。咱这有个不是,就搁恁伯家那边住哩,那是他爹哩,不是死那平顶山了。

他咋死了呀,他搁那儿,也是吃不饱,吃不饱,也不知是往家跑哩呀,也不知是弄啥哩,可能是往家跑哩也不知是弄啥哩,人家逮住他了,逮住他了,叫他扔井里了,扔井里淹死了。不知道是推里了还是跳里了,可能是打他哩叫他打哩太狠了,你不知道早先。那公家都兴扒人,那一年兴扒人,都是站点子人,胡腾过去扒一下,胡腾过去扒一下。叫他扒哩,扒他哩。

最后那工地里叫(把)他捞出来,弄回来。他(家)姊妹几个那时候,哎,弟儿俩,一个闺女,仨小孩儿,他老婆,就那几口人你想想,死平顶山了,弄回来了,噫,叫那老婆儿难死了。

那时候我来了,搁这儿哩,听说哩,噫,叫土秀么,噫,土秀死了,老天爷,弄回来了。听说哩。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