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机英(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48

口述人:宋机英(女,1921年生,山东省青州市朱良镇良孟村村民)

采访人:王海安,男,1988年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3年1月11日

采访地点:宋机英老人家中

采访笔记:

宋机英老人今年92岁了,家住在良孟村,两年前第一次去她家,她裹着小脚跟她丈夫坐在狭小屋子里的床上,跟我聊她挨饿的经历。

两年后我再次去找她,宋机英老人的丈夫因为得了脑血栓,生活已经完全不能自理。宋机英老人也坐在床上,手指发抖,原先就苍白的脸更加毫无血色,头发也毫无光泽,但让我难忘的是宋机英老人深邃有神的眸子。她盯着我问我是不是以前来采访过她,我说是。她对我说现在夫妻俩现在都老的都出不了门,唯一能做的事情是等着儿子把饭给他们送过来吃。

但提起饥饿,宋机英老人说那时候的日子想起来就害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宋机英老人说饿得走都走不动了还得到田里干活,因为队长盯着,不去干活就要挨打。宋机英老人盯着我说,今天还在食堂里一起吃饭的人,明天就饿死了,大家就会讨论,“又有谁饿死了,又有谁饿死了。”宋机英老人说最饿的时候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人吃人的事情就发生在他们那条街上,他们那个小队里。

口述正文:

 

白天黑夜地干活,没得吃

那时候光干活,白黑地干,我抱着孩子也得在晚上出去砸土块,干一年活啥东西也分不到,俺丈夫从五八年就领着大家天天下河搬石头,修水库。俺就在家里熬日子,光干活,啥也挣不下,受累可不少。

那时候没得吃,孩子去采菜没得采,地里连棵青菜也找不着,俺大闺女九岁还是十岁,一整个上午挎着筐子在地里找野菜,剜菜根出来,抓起来就咯吱咯吱咬着吃,饿成那个样子。那时候人都饿疯了,别管怎么着,填到肚子里就行。

一岁的的孩子吃糠蛋蛋

吃食堂吃啥,煮萝卜吃。吃食堂时候,早先是煮地瓜,地瓜吃完了就煮萝卜,萝卜没有了就煮豆面汤(黄豆面熬的汤)喝,清汤里加一点萝卜丝,一个人只能领一勺子。俺大闺女,俺儿子,俺丈夫,还有俺,这四口人领四勺子,这么小的铁勺子,四勺子刚好是一大碗。俺那个孩子是五八年十一月初四的生,俺坐月子就吃那个。

到了六零年,俺那孩子一生日多,我抱着孩子在食堂里干活择菜,择那个地瓜叶子,苲草和枕头里的那种篦子,择好压碎了,再掺上萝卜丝捂一个糠蛋蛋蒸熟了吃。我记得那种糠蛋蛋在食堂里卖二分钱一个,俺那个孩子一生日的时候就吃那个东西。

最饿的时候我就带两个孩子去焦柳镇走娘家,那里虽然不好但比这个村子好点,人家有野菜,有点粮食,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在焦柳混日子。俺丈夫以前当过兵,他在县城有一点关系,六零年在家饿得要走不动的时候他就跑到益都县城,在招待所住上十天半个月再回家,招待所里有吃的,他去了三次才救活了命,要不就都饿死了。我们村子饿死了多少人,俺这没饿死的是那样熬过来的,亏了俺那娘家,人家用那玉米掺着野菜蒸饽饽子吃。你寻思这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没寻思能活到现在。

没得吃,拿嫁妆换菠菜熬汤喝

我有两个蓝色的新褂子,一个洗了一水的,一个没洗过的。那个没洗过的卖了两块钱,那个洗过的卖一块五,叫俺闺女去卖卖不出去,叫那个老刁给我卖了三块五毛钱。那时候一块钱能买三斤菠菜,买那菠菜回来揪揪那菠菜叶扔到锅里煮煮,喝那个水。那时候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一个褂子只能换三斤菠菜。我把能卖的都卖了,换成吃的吃了。我结婚时候的彩礼,铜盆喜盒子啥的全部弄到社里都卖了,都换成钱花了,好歹地没饿死。

卖了能换啥,就是换点菠菜吃,你能换啥,啥都没有。你买粮食有吗,哪里有粮食?就是买点菜菜和那孩子煮着吃。没寻思自己能活着,你从最坏的时候混到今天,现在想吃啥有啥,这多好,这个社会是什么社会。

我们没有家了

最厉害的时候就是叫你去哪里住你就去哪里住,没有固定的家了。家里啥都没有了,这家就是敞着门随便进。锅都被揭走了,煎饼鏊子都弄出去炼了钢铁。看谁家里冒烟队长就去把锅揭走,那时候有啥?你想喝口开水也喝不上,那就是最厉害的时候。

阳河公社出了个案件

人反了,那些人用一些红枪杀了人,他才发粮食,头一不发粮食,仓库里有粮食也不给村民吃。那时候的村民都饿得像疯了似的,“阳河事件”就是那些刘家村的村民因为饥饿,用红枪戳死了公社的干部,从那时以后才下发了粮食,这才把人救了,要不我们村子一天能饿死一二十个人。

我们队里饿死了好多人,还有人煮人肉,吃人肉

那时候饿死了好多人,那个叫“斗”的就是俺队里,二十来岁的好小伙子,活活地饿死了。他娘先饿死了,他又饿死了,我们队里还有孟宪台是饿死的,孟宪光是饿死的,其他的我记不清了。饭量大的就饿死了,有的是得了浮肿病治不了,慢慢煎熬死的。

我没见过饿死的,已经饿死了,我也不去看。那时饿得只有三两肠子,自己都饿傻了哪有时间看些那个,自己光顾得上自己,死不了就行。那时候光听着说这个死了,那个死了,大家又不是同一个队的,吃食堂好几个队,死的人多了我就没在意了,人家还说是煮人肉吃呢。

“斗”是个青年,杨善志饿坏了 ,去割了“斗”的肉回来煮着吃。杨善志在家里煮人肉吃,他的孙子瞅,他这样说,“你再瞅,再瞅我连你一起煮上。”他的儿媳听见后反感,就去报告了赵静军,赵静军是在村子里管事。杨善志的儿媳一见到赵静军就说,“你快点去我家,俺家里老爷子在锅里煮着个人!”他去拿着个袋子把锅里的人捞了出来。赵静军说锅里的那个人头这么大,脚丫子这么长,小腿这么长,是不小的一个人了。我问他是不是亲自见到了,他说是亲自捞出来的。那是些事实,人家在村子里当官,不会说瞎话。

你今黑天看着吃食堂,明天谁又死了,谁又死了,一天死好几个。那还是个年头吗,什么年头也混过来了,真难混。这是什么年头?

现在这个社会多么好,我们都说是没饿死还知道享受,现在不缺吃的,不缺穿的,也不缺钱花,政府还管老人,一个月还给老人六十块钱,多么好。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