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登昌(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47

口述人:邹登昌(男,1952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者)

采访时间:2012年1月19日

采访地点:邹家村邹登昌家

 

采访笔记:

我喊邹登昌伯伯,他是宋秋英的二儿子,在村子里我经常喊他二伯伯。开始他不是我要采访的对象,因为我觉得他太年轻,可能没有经历过饥饿。在2012年回村统计三年逝者信息的时候,我采访过她的母亲,听说他的大哥是被饿死的。其实我是想确认一下他大哥饿死的故事是否属实。我去他家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睡觉,他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见到我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

伯伯和我爸爸的年龄相仿,挨饿时差不多十岁左右,问起他小时的记忆,他的记忆依然清晰。听完他的讲述,我第一感觉是不能忽略村里那些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因为这次我从他的讲述中,清晰了他十一岁大哥的具体死因。

 

口述正文:

 

我今年六十岁

我今年六十,黄四比我大七岁,树哥比我大六岁,金贺爷爷比我大五岁。再就是金田叔、德全比我大四岁,小秋比我大三岁。大二岁的就是西头淮三叔,他比我大二岁。比我大一岁的就是锁柱,比我大一岁的都是属兔的,比我大二岁的就是属大龙的。现在和我同岁的就是登亮他爹,俺两个人同岁。你爸爸和庚春、树明、西河,他四个人同岁。再往下就是洪喜,他小点,洪喜、你贺祥叔、清水,他们差不多。

俺去地里剜菜吃,感冒只能等着

五八年大跃进,我想着那个时候,咱那个老的甜水井,都是水车浇菜,在那里扎了个像白色的大门似的。五八年大跃进,丰收那一年,二队种的是土豆。

反正到了五九年的下半年,人们就饿坏了。那时候,我想着(记着)吃啥……那时候俺开始剜菜吃,有一种青青菜,现在很少,那个时候青青菜很多。我想着春天的时候,一钻芽就开始剜,用刀子或者镰头从根割下来,还带着点白根。有的时候,俺不知道俺娘从哪里弄的地瓜面子,搁上菜滚菜蛋蛋吃,滚上一层面子,再搁在锅里蒸。

我想着我十多岁的时候,反正也就是十二(岁),我想着(记着)在东南地里剜菜, 剜菜我感冒了,到以后又生疹子,那个时候就是等着,刨上点苇根泡泡。像蒜漠漠根、茅根、茅子芦草的根,刨上点煮煮,就喝那个水。

吃麦苗嚼不烂

噢,我还想着,吃了回麦苗子。这个麦苗子正在春天的时候,这么高,有这么高,就原先咱挑的沟那个地方,是修的地上红旗管(水管)。等到春天人们就把那里的麦子割下来,吃那个麦子。切切,切成这么长,搁在水里煮煮,是舀子捞出来,有的多少搁上点盐,吃那个。哎呀,那个麦子苗(嚼)不烂啊。榆树叶粘粘的,还烂啊。像苜蓿、仁茎菜、黄茎菜、灰菜、露蓬、马扎菜、曲曲菜,这些都是人们常吃的菜。

 

吃树皮熬得粥像牛口水似的

反正一般这个榆叶、杜梨子花、蓖麻子花、槐花,这个俺都吃过。连榆树上的榆皮,就可以说在六零年那个时候,把榆树的皮全部都扒光了。先把那个老的榆皮砌下来,要里面嫩的,再晒干,用刀切切上碾上轧,使那个榆皮熬粘粥喝。哎呀,喝着像牛口水似的,滴啦滴啦的,就是很黏啊,反正大体上我就是想着这些事。

吃蓖麻和野菜当充饥

那个蓖麻子花,扒拉扒拉以后当咸菜吃。像那个啦啦子菜,人们拔来之后搁在缸里奄奄,也当咸菜吃。那个啦啦子菜,你可知道?那个啦啦子菜,原先你家门那里,到春天的时候就出来一层,那个叶子这么宽宽,这么长,那个叫啦啦子菜。早那时候还有羊沟子菜,现在有时候长的很大一颗,原先叫马棱子草,人们都指着这个当充饥的。

反正我经历的吃就是这些事,那些菜一般都是采家来,扒拉扒拉滚菜蛋蛋。有的搁上点榆树皮面子,或者地瓜干面子。那个时候不知道在哪里讨还来的,基本上就吃那个。

吃棒子瓤

最困难最困难的时候就是俺娘弄棒子瓤,搁在锅里抄抄,再搁在碾上轧,再用筛子箩箩,吃那个棒子瓤。那还怎么吃啊,就是手拿着吃。她已经炒了,炒的黄黄的,上碾上轧,吃过那个。到以后我稍微大点了,五八年到六零年那时候俺是十岁,还去地里捡那些小坏地瓜、小萝卜,到以后地瓜叶、地瓜蔓头,搁在水里扒拉扒拉。弄着筐子采苜蓿芽芽,到后来还吃过河里的苲草。

俺娘去要过饭

俺娘还去要饭过,她上哪里去要饭了?上刘华府、刘杜毡、刘曾家、郑家店那边。那时候俺娘和谁……和钢头奶奶家那个大闺女文官姑,你也许不认识她,她是娶到史君上村。她现在也得有多大岁数,顶多有70岁,她要过饭。以前咱村里要饭的有香源奶奶,西林奶奶,还有谁……我想着要饭的,玉成奶奶,她就是运来的奶奶。那再不多了,那就是要了一回饭。

那时候都很穷啊,俺记得俺娘没有要到。在人家郑家店那里的宗家村,在那个院上,我不知道她是在拾蔓菁叶还是干菜叶子,还让人家给留下了,也没拿家来。从早上出去,我想那时候要到没要到都不清楚了。我可想着那些菜叶子都给留下了。她说俺拾了那么些,人家不让拾。我想着这么个事。

俺大哥吃榆树叶上的虫子,肿死的

俺大哥长的就像俺登海兄弟那个样,瘦瘦巴巴的,黄黄的,那时候他比我大两岁。到六零年,我是九岁,他是十一。家里没啥吃。他也出去挖菜,饿的慌,他找吃的东西。那个小榆叶嫩啊,他还吃还行。到了大了以后,榆叶上有小虫子吃了以后就中毒了,那个时候连饿,再中点毒,他身上肿,以后三肿两肿的就肿死了。那个时候哪有钱治啊,那个时候都没有钱治。那个时候咱这里长病的根本上都没有钱治。

我大哥死时还说:“娘,你不用挂牵我啊,你跟着俺兄弟这一家人家,还指着你,我这个你也没沾我光,得我的忌,死了就死了吧。你不用挂牵我啊!”俺大哥死的时候这么说,我光想着这么两句话。

咋着埋他?就弄个破席子,卷卷埋得,就埋在那南边,坟早就没了。他那个时候才十一,刨了这么大个窝,埋了这么点一个小坟,一下子就平了。二队还在那边打了机井,早原先是个苜蓿地,埋在苜蓿地了,净点点一个小坟,那时候埋得的。

俺爷爷想吃窝头没吃到嘴里就饿死了,俺爹爬不起来送他

俺爷爷反正是那个时候,他就饿的爬不起来了。说是他想窝头吃,家人还得跑到商店镇,买那个黑地瓜面子,不知道买着没买着,不知道吃到嘴里面还是没吃到嘴里,就死了。俺忘了是买回来了,还是没买回来。买回来可能也没吃,就饿死了。

俺爷爷死的稍微早点,俺哥死的晚点。俺爷爷死的时候,俺爹都没送到坟上,他从那个小过道里出来,到树亮家门口,啪叽摔倒就没爬起来。人们又把他给扶起来,马马虎虎的扶着他家去,那个时候我也忘了我哭没哭。我只想着俺爹摔着,他没爬起来,人们驾着他家去,到以后就忘了咋着了。

俺爷爷是饿死的,他的摸样和俺爹相仿,中等个,长长脸,黄黄地。俺爷爷好像是个瘸子,他年轻的时候给寰印爷爷盖……不知道是盖北屋还是盖西屋,从上面掉下来摔折的。他那时候二、三十多,这么大岁数,他不是一小(出生)瘸把。俺家反正就在那一年中,一个哥一个兄弟,还有俺爷爷,俺家里我想着就是死了三口。

俺也死了个弟弟

在那个时候,俺死的那个弟弟叫邹登喜,比登文小点,大体上小两三岁。小两岁,不到三岁,这个之间。俺娘年龄大了,可能忘了。俺哥叫邹登阁,我叫邹登昌,登文就叫邹登文,下面有个邹登喜,再一个邹登海,邹登章,邹登立,我兄弟7个。俺妹妹比我小两岁,登文比我小五岁,就在登文下边。登文今年是五十五,登海正五十。就在那块,相差五岁,比登文小,比登海大点,就是这么着。俺这个兄弟死的时候,不超过一生日,叫邹登喜。俺从小就兄弟七个,我死了个哥,死了个弟弟,这个我是记得。 

全堂家和西贺家饿死的人最多

大体上我就记得那个时间,到底死了多少人?俺叔比我大八岁,他说反正死了五、六十口子人,他说那个时候死的最惨的人家就是全堂家,那一两年当中,他家(除)去了几口呢?去了九口子,连死的,带走的,九口子,就是他家最惨。再一个就是西贺家。她家,死的多。她大伯、二伯、三伯、她三娘,她家死的也不少。再就是谁家?那连爱姑他爹,他娘也是饿死的。连爱姑到现在也有七十好几了,连爱是招的养老,是余家,她到以后在那里过了好几年。

大喜堂叔家没怎么饿着

到六二年吃食堂,还是六一年的春天,我记不清楚。你爸爸也记不住,他比我小一岁,反正我就想着这些。反正你爹挨饿,有点影响,他马马虎虎的有点也记的。以前你那个家庭还稍微好点。最没怎么饿的是谁家,就是大喜堂叔他家没怎么饿着,有可能。反正也没撑着,反正他们吃那个推面的麸子,吃饱了也不错了。在以前的时候正吃糠吃菜,哎呀没有吃好的。他最好最好的户在咱邹家村,吃个棒子面子窝头就是最好的了,最好的顶大掺个豆子,这常年吃馍馍的没有,到挨饿就更不用说了。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