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荣(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42

口述人:张希荣(女,1936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者)

采访时间:2009年8月,2010年3月,2011年3月

采访地点:邹家村张希荣家

采访笔记:

张希荣老人面对镜头自然,没有丝毫的紧张。她喜欢讲着讲着头就低下去了,最后好像故事是讲给自己听一样。我是第一次从她的口中,知道我爷爷在挨饿的时候当队长,包括我的大爷爷,他老伴,我的四爷爷都和当时的干部有关系。确实那个年代“当干部”,会有“好处”。在讲述中,她说我爷爷当干部时,村里食堂偷分给她吃的。我也在想象五十年前,好奇我的三位爷爷当时是什么样的人?

口述正文:

吃食堂

我叫张希荣,74了。你三奶奶比我大一岁,你四爷爷比你三奶奶大一岁,你三爷爷比你四爷爷大一岁,你奶奶比你三爷爷大一岁,俺五个人挨着。

那时候都忘了咋着了。五九年吃食堂,才几斤粮食,并不是斤斤的供应,连两都没有。头一锅下来粮食吃食堂。唉,小孩们,那个虾米二(小二)的大哥都十好几了,这么高了,吃了早晨饭就去食堂打饭。那时候多少有这么点面子,光切的萝卜,他打点还老么高兴。那时候一个人才打一碗粥。到以后就多点了,萝卜熬粘粥,陆续着就好几两了。

以前还吃那个菜蛤蟆饼子,这么样两头是尖的,一个个的,多少搁点菜,多少搁点面子,做成菜团子,都让去食堂吃,上树亮家那个地方。

老玉成去食堂打饭碗被扔

老玉成是运来他奶奶,她拿着碗去食堂打饭,说:“小(食堂打饭的人),先给我打上,小,先给我打上。我忙啊,有事啊。”“给我,接过碗,蹭……”舀子到哪里了?扔到外面了,那个人(食堂打饭的人)又老么孙子,都看不上他。她又格外的出奇(倔),给她扔了碗。她成天去的早,趴在那里等着,不等掀锅就说:“小,先给我打上,先给我打上。”你怎么这么先啊。到以后吃食堂就行了,吃食堂好歹的饿不死,那一回,我操他娘,是啥事。

人们都盼着说:来粮食了,来粮食了!

秋明时,苦菜刚露头,苦菜根在大地下,白白的,它在长,苦菜子根也拾起来吃了。芹菜根也拾起来吃了,就这么样。到九月里,分了十斤粮食,也有谷、高粱、棒仁、豆仁,也有麦子仁。大队的粮食都放成一堆,给人们十斤粮食,俺那点还是晚上偷送来,我想着是你小喇叭爷爷送来的。等到过了年,到了二月二十几,你算算几个月啊,九月、十月、十一月、腊月、正月、二月,六、七个月,没有那点粮食的话,还不都生生的饿死。熬粘粥够不,人们话说数着粮食仁吃,串着粮食仁吃,够不?人们都盼着说:来粮食了,来粮食了!

刨萝卜

哎呦,萝卜说你不信,都带着冻舍在地里。到过了年就没啥吃的,挨饿又去地里刨萝卜,刨出来像含苞(比喻小)似的。弄家来。烧火的再洗洗、刮刮土、泥、冻冻,洗上一遍两遍,洗的水楞浆,弄出来熬粘粥,到末后就喝上粘粥了。捣来再熬萝卜粘粥,喝粘粥,一开始喝着喝着都不愿意喝,喝够了。

 

吃麻膳

到以后粘粥也喝不上,又断了一段落。有一次,你四爷爷(她老伴)说:这个能吃吗?那还不是粗糙的麻膳(吃的),还是带着皮的棉花种麻膳,搁上菜蒸扒拉子。哎呦,你不吃,可啥也没吃的,你吃啥?俺吃了,他说:“毒死你。俺就说:“毒死就毒死吧。”他在大队里,人家还吃点干粮,俺这一帮在家没啥吃。

 

老长柱奶奶说:“天爷爷大救,饿不死咱这一帮人啊。”

俺这一辈子,你曾祥叔小,他才几个月,他是十月生日。那时候也有小坤(三奶奶家儿子),小坤是十月初二生日,他是二十九生日,那时候就挨饿了,就没有粮食吃了。老长柱奶奶说,天爷爷大救,饿不死咱这一帮人啊。这个老娘子说:“今日都看不见了,菜长这么高高,各个地里采了遍,村里都去采。苜蓿刚钻芽芽就采,今日采了,明天就再去采。”芹菜一夜长这么高,她又说:“这是大救咱这一帮人,就让咱这一帮人活着,死的他是该死,死了那些人,就活着这么样,不会偷得也偷,不会藏得也藏,看见地瓜就藏两块,看见棒子就偷个。”

 

你三奶奶拾了一篮子香菜根吃

那回,你三奶奶在院上地里看见一地香菜,香菜可是打了,根都在地里。哎呦,她拾了一篮子香菜根。回家洗洗,还搁上花椒仁炝锅。她说:“老么好喝了,我还给你留着一碗了。哎呦,今日可吃了一顿饱饭。”就这么着。

光吃地瓜

那时候下来粮食就分地瓜,人们也搁点菜掺和着,吃地瓜吃了好几年。光地瓜啊啥也没有啊,愿意喝喝,就擦地瓜生子,搁上点水煮煮喝喝,煮上地瓜吃。吃地瓜都吃够了,光地瓜,上头地瓜下头地瓜,烧火就是地瓜,不是藤地瓜就是煮地瓜,那孩子们小时候,就光吃地瓜。就那一年,吃地瓜也是按斤按量的,称啊。

在俺家院子偷分地瓜

到以后我们偷分八亩地的地瓜。那时候都往俺院子里背地瓜,背来地瓜就偷分,不偷分点不行,不就饿死嘛!一天天不吃啥吗,地瓜蛋这么大,两、三斤一个。在八亩地里,把那块地瓜都偷家来,黑夜都分了。这家领点,那家领点,都藏在俺家院子里。这个地方看不见,院子又都在村边上,有啥吃的就行了。俺家有棒子瓤、榆古菜,还有小萝卜俺也晒出来,在队上分的小白菜,人家不要,俺也忙活着耙来晒着。

俺和你三奶奶去捡吃的

那时候还去地里,还闹形势,还叫娘们们去地里拱粪。春天,耪地、打土蛋蛋。俺和你三奶奶去地里干活,砸土蛋蛋、扒屋拣麦货,一个人带着一个兜,随着拾着沫沫就搁在兜里面。有柴火就拾柴,拾豆渣,拾棒子渣。有菜的话,两个人就采菜,她那边连个锅也没有,光给她点窝头票,能够吗?在地里砸土蛋蛋,使棒子上的那个毛毛,使豆渣,就这么着家来烧点水喝。

你三奶奶家的贺祥差点饿死

你三奶奶家的小春祥(小儿子)不够吃,他那时候不大,你三奶奶又没有奶水,孩子三个月都不够吃的,越待越没有。贺祥(三奶奶大儿子)有两生日了,他饿的往前头爬,也往后头倒,和个鸭子似的,滋,拉了这么一长流屎,就差点饿死了,俺救了他的命。

那一年,你三奶奶得好了,不然的话她贺祥、春祥不叫我的话就会饿死。她家只有一个窝头票,连个锅也没有,你算够吃的吗?才多一点粮食,一个娘们带着两个孩子。你三爷爷出去干工人,你看不打仗不做啥的。她二姐是后赵村,后赵村老赵他娘就是饿死的。那时候也扒拉点菜吃,就这么一年年挨过来的。

俺和你三奶奶去坟地砸榆皮

那一年俺这里种了一地油菜,把叶都采出来,你三奶奶碰上时熬点粘粥。榆树刨了,在那边有个老坟,俺不知道是那辈子的砖窝子,砖窝子扒了去,弄的井。挨着坟边上有一对榆树,有这么粗了。我和你三奶奶说:“走啊,上坟上看人家去拔砖窝子,把咱那个榆树刨倒了,它挨很近,一扒那个窝子不就刨倒了嘛。”她说:“走啊,咱去砸砸榆皮,拿着斧子。”

两个人拿着斧子到那里砸砸榆皮家来,搁在家里晒着。把老皮和嫩皮都掰掰搁在碾上压,压了调在锅里,一调搁上菜,熬汤吧,调上点榆面子,一喝,哎呀,抽一下子烫着心了,它粘成一堆了,晃荡不开。我操他娘,家里有榆皮,俺寻思吃地瓜面子,搁上点烙饼、擀汤,寻思有劲,家里也切上这么一大堆。哎呀,也压压吃了。

干部偷分给俺吃的

你爷爷那时候就干书记,人家也偷分点,说真的。都说没分啊,摸着粮食,摸着面子不都偷分点嘛。你大爷爷那时候就干司务长,这么一个蛤蟆饼子,叫个“十”,贺祥那样的一生日就顶着“三”,一个饼子叫个“十”,这头掰一头给二妮,那头掰一点给贺祥,这一天的饭叫个“十”。这么点够谁吃的,饿得孩子们绵绵的光哭。当中这厚点的,你三奶奶忙活着装在口袋里。

老玉堂一看,他正在这里,他说:“大妹妹,我拨点粮食,个人领窝头票吧。”我说:“哎呀,玉堂哥,行吗?不让俺哥说吗?”“再不啥你就把贺祥给饿死了”他说。那个时候对儿子都稀罕点,他(贺祥)才净点点。“不用管啊,等下来(粮食)我给你分点,我给你领来送来。”后来分开窝头票了,自己不去领了,人们都说:“哎呦,这么点窝头票够做啥的?”哎呦,好歹的这么样拖着,也有棒子瓤,也有菜,又搭上那八十斤野菜仁,苜蓿芽,好歹的这样。

偷粮食的人“游街”

到以后有偷分地瓜的,还叫你去“游街”,推着粮食“游街”的。长柱伯、你三爷爷当干部,都是偷着分粮食,不分不都饿死嘛!芸英(长柱的女儿)看见她爹和你三爷爷他两个人,一个推着一个人拉着粮食。她回到家就哭,那时候路上老多人,她还去看“游街”的人,抬头看看,“游街”的咋着了?她一看,堂堂(陆续)一大帮。

西家村里小妮,说她偷棉花,就把棉花串起来,不远一个,不远一个,挂在脖子上和串铃似的,那时候“游街”的很多人。小司家,还有小脚的老娘子也跟着跑,和队伍似的。到以后又散了。

俺家的粮食被偷

三年的事,咱是想不起来,好歹的陆续着没饿死。到夏天,地瓜也好,糠菜也好,冬天坏了,陆续着就有点粮食了,用碾多少压上点,多少的调上点,多少喝喝,好歹的也饿不死。那时候,你曾祥叔净点点(很小),还在炕上,门就是敞着,也不挂,爱咋着就咋着。家里连个鸡连个狗也没有,有这么四五斤麦子,这么大一个口袋装着,俺还搁在你曾祥叔的被下面,还让别人偷了去。咱也不知道谁来了,看见了粮食,。那时候饿的恨不得个人的命都没有了,谁去找啊!那一年死人可真不少,哪个主不死。

你两个老奶奶死了

那时候你老奶奶搞统购统销,吃胡面子,拉不下屎来,涮肠,这么样死的。那时候也不请先生,也没有钱也不看,这么很,就死了。你曾祥叔九天,你坤叔还没有出满月,正28天。到下一年腊月,这边的你老奶奶死的,老死的。那时这边的你老奶奶才五十多。那边的你老奶奶还比这边的老奶奶年轻嘛,多大年纪摸不清了。反正那时候和生活也有关啊。那时候也忘点了,这多少年了,一下五十多年了。

老西林家差点饿死

老西林家那时候差点死的,她脸色不是正色。她还一直说,(干部)来检查了,快点推粪啊。她推了两、三掀的粪。检查的人走了,她就快去采菜了。一边采菜,一边回家扒拉扒拉吃。

小舀三伯饿死,闷在被里,不动哭声,去食堂打干粮

那时候死多少人啊,光咱村里就有好几十。饿死老么多,小舀他二伯、他三伯,他爹,二十八天还是二十五天死了三口。还有轱辘子家,小爱英她爷爷、她奶奶、她大伯、她二伯、她娘,还有一个小妮,一下子死了这些人。咱村里就是这两户死的人最多。

到以后,老三爷爷(小舀三伯)那时候,都快断气了,对老三奶奶说:“妮她娘,粘粥啊,粘粥啊。”他都说不出话来,就说粘粥,一会就断气了。他断了气闷在被里,老二奶奶(小舀他二娘娘)说:“小他娘(老三奶奶)快去食堂打饭,别有哭声,你要是哭的话,人家听见动静就不给了。”为了那两干粮,不动哭声盖在被里,又打回来吃了,再动哭声,就这么样。小洪恩他二伯、他爹也是那时候死的。

全堂家饿死五口,他三姐被撵回家

全堂家他爷爷、他奶奶、他娘、他二伯,还有一个妹妹,你看死上多少人。爱玲、二妮、轱辘子三,还有全堂,这是活着的人。全堂和爱玲不是一个娘,爱玲、二妮她娘死了,又找了这么一个,带来个三妮,这不又生了全堂。好嘛三妮不想来这嘛,三妮是哪个村里的,我给忘了。

到以后三妮的二伯和她打仗,又没啥吃,撵她走。老锁说这就是命啊。撵她回家,她又招的养老(上门女婿)。到以后待不上来,又打的离婚,又嫁到沙窝村还是,这就是全堂他三姐。那时候的事也忘了,过去四五十年了,哪有还去想这些事的。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