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杨求珍(女,1932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王家堰村村民)
采访人:贾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鸡鸣桥村村民,村民影像作者)
采访时间:2010年10月21日
采访地点:杨求珍家中
(口述整理:吴文光)
采访笔记
我和吴远和、还有他老伴杨求珍很熟,我采访吴远和时,她在旁边不断插话,看得出来,说起从前她是有一番话想讲的。等我把摄像机对着她时,这老太太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了。她第一句话就是:“食堂的那日子你是不晓得的,我死哒都不会忘记!”
杨求珍,村里人都说她一个难以对付的泼妇,通过我的采访,应给她正名了——真正一个自强不息、与时代抗争的女强人。我采访来到她家,她因最近感冒了躺在床上,当我摄像机对准她老伴吴远和,讲食堂的事时,她却呻吟着从堂屋左边房间的床上爬起,走到我身边岔起了话来。
我一听她记忆力比她老伴还要清晰,就干脆让她和老伴互换了一下,坐上了我摄像机前面的那把椅子。面对我的镜头,她毫不犹豫,半点也不考虑政府还会来找她算账或旁人来找她报复。
我问她那时为什么不怕那些干部时,她的理由很简单:我是有理的,男不逢女斗,料他们也不敢把我这个女人怎么搞。
从她的回忆中得知,她很少被捆到过,原因就是她敢和大队、公社书记、民兵排长讲理,以理抗争;再就是她一家没饿死一个人,就是因为她敢去‘偷’集体的萝卜菜。她还一再在我的镜头前说:家里有人偷得到萝卜菜的就没饿死,一些老人、小孩、瞎子得不到萝卜菜的,都饿死哒。
我认为她的所作所为就是真正的民族精神。当年要上有刘少奇、彭德怀这样的领导人,下有杨求珍这样的男女村民,即使办食堂也不会办得那么久,更不会导致全国死上了三千多万。
再补充一点,杨求珍老人说到她从食堂里偷回自己家被收走的木桶,我真还有点不相信,一担木头做的水桶就是当时被你搞回来了,而且五十多年了,居然现在还在用。我当即抱着摄像机要她带我去看看,她立马起身就往内走,找出了那担水桶。一看那水桶,这是陈旧得带了黑色,但绝对是刚用过不久的样子。那水桶的耳子上,还能清晰地看出毛笔字:公元一九五七年,吴远和。太珍贵了!和它的主人一样,这是历经食堂而死里逃生出来的证人证物,我端着摄像机处在水桶边仔细地拍了起来,生怕拍漏了,真正的食堂见证啊!
口述正文
丈夫生病没出工,干部说他装病,批斗他
食堂的那日子你是不晓得的,我死哒都不会忘记。食堂开始是搞在唐家院子的唐西成家里的,有四十八桌,后来转到这下边的唐超贵家里来了。
有一回俺屋里(丈夫)人搞吃亏(生病)哒,想休息下就没有出工。我在食堂吃饭后,就准备给他带钵饭回来,肖支书就硬要他各人去(要他本人来)。好,他一去哒后,就马上要他跪倒哒,食堂里那么多人在肖支书的带头下,就都喊口号斗争他。说他不老实,装病不出集体工。那个唐君兰一个人还喊得凶些,我和她还是亲老表,这个人么哒(这么)逼老表,我一世都记得。
一次开会我离开,支书要民兵捆我
有一回在那个大队部(在雷公嘴村)开会,我带的个小的去的,开了一会,这个吖(娃娃)硬是冻得青喊(用力)起来哒!队长吴于次的老妈子(母亲),弄(带)的个吖(娃娃)也在哭,她就邀(约)我回来。好,我看队长的老妈子邀的,我就跟着她抱起吖回来哒!
哪知还将之(刚刚)到屋,大队跟着就派个李开吧喊我来哒。没得法,我只好又抱着个岁把(一岁多)的吖又去,我一到那里,覃书记就恶狠狠地说:跟我把杨求珍捆起来,看她开会时还逃不逃跑!
阿格咱的(马上),一些民兵就把索子拿来了。我也就大声说:覃XX,你比国民党还狠些吧!都是弄小吖(小孩),人家回去得我就回不得?你管他娘只挨下(只要碰下)我,老娘今朝就把条性命跟你两个拼下子!
那些拿索的看我说的只怕有理,就站到不动哒,覃书记他那也不做声嘚。好,我仍然坐在那里开会,一会会,吖又用力喊起来哒,那个覃遵柱又才要我回去。覃遵柱也是个公社干部,他好些,没覃书记那么贱。
还有一回,我不是太好(有病),在屋里引(带)两个吖,唐耀吧他要我还要帮赵永珍引(带)一个(孩子)。我说她自己也引(带)得嗨。他说她有病引不得。我说,那我有病引(带)得,他眼睛痛就引(带)不得。唐耀吧他是个治保主任嗨,看我抵(顶)他,不服气,就把俺屋里(老伴)搞去哒,背起木马跑天井,就是在大队,杨世英住过的那个屋里(杨世英土改时被划为地主,她的屋就成了当时的大队部——采访人注)。
饿了,去偷菜吃,不偷就饿死
我在食堂里是种菜,饿得受不住哒,就把那个萝卜菜悄悄扯一坨回来。扯回来一洗,根都不折就弄个钵钵,放在三个岩头一炖。油没得,盐是给食堂送菜去,就悄悄么偷的一点。食堂的看俺天天给他送菜的,他没注意俺嗨。我就在那盐钵里用三个指头么捏一点,又不搞好多,没哪个晓得。
你看,就那么搞来,都吃得有滋有味,现在的白米饭也没那个好吃。扯那个萝卜菜一下又不能扯好多的矣!肖支书他们时刻有人来搜嗨,搜到了,那得了!你偷集体的东西,还不把你做死的整!俺一下只扯么一把吧,看他看得到俺几个时候。不哪(不那样)俺才没饿死的。那些老家伙偷不到萝卜菜的,都是饿死也的。
我家水桶被他门收到食堂去后,我又悄悄把它搞回来哒。那些东西被收了后,都放在食堂里,我看收的东西多又多,食堂没有用的,我就趁没得人时,一下就悄悄把它背回来哒!我还背了一个饭盆,一个饭蒸。这个水桶而今我还在用,每年杀年猪时我都用她挑水。
唉!在食堂里,俺么哒(什么)没吃高(过)哇!木瓜籽儿、枇杷树皮、麻雾根……那时候田里的稗子不晓得哪么多,我每天中间时,跟食堂送菜后,有一会会休息时候,就赶紧去田里刷(採)那个稗子,我一刷一大包。
夜间把它炕干哒,就用磨子一梭(推),把那个壳壳一晒,又把它推细后,再就煮面糊吃,搞一会还吃得到两天。要不想那么些方(这些办法),人都早就饿死哒!你像俺这食堂里都饿死了好多。唐方军、唐方松、吴于生、舍命王(吴名要)……都是那么饿死了的。
李育翠偷菜被发现,被吊打
这吴杨红的妈妈李育翠(已故),在食堂里就吃了亏的,她的饭量有么大,趁常(经常)都吃不饱。有一天食堂的人都从和平大队那边弄番薯过来,那时俺都还是一个大队嗨!大队不知是哪么调过来的。你看李育翠她背个背篓,就过这前边那个沟的时候,在沟这边的草蓬蓬里拾(藏)了两个个番薯。你看她一个近视眼,她没看到人家,人家多是看到她哒,是唐西X那个贱东西汇的报。
你不晓得当天夜间,把她一把弄到食堂里开她的批斗会,要她老实交待,还没说上两句,那个李开吧一搞(过去),几下就将她绑了起来,吊在食堂的那个格子(窗户)上,那么手一反过来,头就朝下哒。
李育翠就这么被捆得喊天喊地,见她像在装歪(不老实),李开吧就不知在哪里找来个湿木马,再往她的脖子里一放,当时她就不做声(晕死)哒,屎都从裤子里撒了出来,硬是么一节节的干屎。
把她放了后,她硬在屋里困(躺)了一个多月,动都动不得,饭都是俺幺妈(幺奶奶)给她喂的,就是她婆子娘廖家幺妈。李开吧就是干溪沟儿的那个李开吧,你应当认得嗨!他占真就贱的耶,捆人就下得手。那时候他是个民兵排长,是从那边调过来的。没哪个有他那么贱!
老胡吃不饱,发牢骚,被罚跪
那个时侯的“命令风”不得了,你出工迟了点,或说是饭吃不饱,那夜间就要开你的批斗会。开会的时候你要是一打瞌睡,当时就要你站出来,一手举个旗子,一手举个灯灯。
就这对门八字槽门的龚老妈,她家招(上门)的那个老胡,他说,萝卜吃多哒,屙尿都屙不出,还编些词儿说:“毛主席好,群众吃草;蒋介石烂,百姓吃饭。”
这些词儿传到负责人口里去哒后,就把他弄到大队批斗他。我还记得是晏大如他们在那里搭桌子的,下头是五张大桌子,上头再放一个小凳子,他就站在那个上面,一手举把大发锤,一手端个笔灯。那么冷的天,你看俺在边边里看的都冻得之耸(发抖),他在那个上面鼻子尖却不住往下流水(汗)。你看他们会不会整人!
还有一天,一下就捆了十二三个。李宏神,就李运伍的老家伙(父亲),他听说是要和苏联打仗哒,怕(断绝交通),称不到盐,就称了一缸缸盐放在屋里。还有黄五姑娘,见生了个吖(孩)政府就给三尺布票,就说再生个吖哒,只有跟下羊儿哒一样用草包到……就是捆的这么些人。
干部要捆我,我和他们顶
记得彭伏珍在俺这里搞事务员时,煮饭滤的米汤在锅里,一些人趁她不在,就你一钵、他一钵就么舀来喝哒。她跑来发现后,吵(骂)些哒!一些人都不敢做声,我就对着她大声讲:你们食堂的,架势胀死,俺群众喝点米汤都喝不得!她见我回了她,她也不做声嘚。占真(当真)讲,这食堂旁边,堰(塘)里喂的几个鱼,就是他们几个干部吃完了的嗨,还哪个不晓得?
覃支书说我说了饭吃不饱,也要把我捆起来哒,去和她们一起批斗。我说:覃XX,我是个真正的贫农,我没犯法看你把我哪么搞?覃支书恶煞地瞪着我说:杨求珍,是个母老虎今朝也要搬你一只角!我说,我是个母老虎你还不就是个公老虎。你管它挨下我试看哒?见我半点不服他,他也没把我哪么搞喂。
我的吖还只几个月的时候,出不成工,就要我在屋里打草鞋,一天要我交三双。看我弄么个吖吖,时刻不是屎就是尿,又要跟她把妈(奶)喝。我么个女人,草鞋又只打得么(怎么)个快法,就交不到三双。
那骆同X(驻大队的公社干部)晓得哒,趁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就说:杨求珍,要你交三双草鞋你天天只交两双,你明天要是还只交两双就没饭把你吃得哒!
听他这么一说。阿格咱的(顿时)我火一冒就起来哒,我马上向着他说:我弄这么个吖吖,一天还给你俺叫哇两双,还说不等我吃饭,毛主席得会(也会)要你这么搞的?
他连忙大声说:我就是毛主席,我喊不跟你把饭吃就不跟你把饭吃!
我说:哎呀!你就是毛主席啊!你么(这么)个凸凸嘴巴像个毛主席哟?毛主席的脸那么四方周正,高高大大,乖尚(漂亮)啊的,像你么个懒像?我还要告你去,你在这里假充毛主席!
我把他讲得不做声嘚。那他把我没得法,(我)不比那些地主富农,地主富农他们是不敢做声的。
有人饿得不行,偷吃猪食
猪场是办在食堂门口那个田里的,是搭的个茅棚,那喂猪的经常就悄悄偷吃猪的番薯、糠、萝卜菜。后来些人都晓得哒,时不时地都有人去。那天是俺幺妈煮的一锅萝卜菜,一些人跑去哒,你一钵、他一钵,就这么一锅都盛(舀)完哒。
有些人还悄悄在食堂里还搞了点盐,有些人盐都没得就么吃的。只是后来被肖支书他们发现哒,一些人就再不敢去吃哒。
打人吊人,都被吓怕了
俺这下边院子的唐西炎,夜间开会没去,在屋里跟些吖(娃娃)用个炉锅鼎(煮)豆角吃。肖支书晓得哒,跑来把他的个炉锅一下就把它二十四里搭(甩好远)哒,跟着就把他搞到大队跪桌子。
俺老大(大哥)吴远松的三吧(三儿子),那时候俺门口是个碾子嗨,有一回食堂碾米的时候,三吧就在那碾槽里随手抓一把米吃哒。食堂晓得哒后,李开吧就把他一把吊在食堂里的那个方(樑)上。这么个上十岁的吖(孩子),硬把他吊一天。他的娘都不敢讲。
他嗲嗲(奶奶)也是吓怕了的。就是还在高级社(五七年)时,这门口坪里烧的土粪,看到天快要下雨哒,队长吴于次就要向俺老家伙借几床垫子去挡雨,俺婆子老家伙(婆婆)就说,我又没入社,这垫子一淋雨哒就会发霉。没借给他。
肖必友当时也在场,一床垫子(晒簟)没肯借,夜间就要俺嗲嗲去大队去下。俺想,只要他去,就随便说说他,看就么(这么小)个事。哪知一去就把他吊起哒,吊起哒,还时刻一升一降的,硬把她吊半夜。她格硬(这么)一下就被吓怕哒!他的孙吖(孙子)只抓把米吃下,被吊起哒,都不敢找他们求情。
在食堂里,野菜都不等(不让)搞来吃。赵德强的娘刘家姆妈(奶奶),她吃不饱,就经常找些野菜,剁细哒,煮熟哒,再捏成坨吃。那天她用个瓢瓜端去哒,正拌的时候,唐剑吧,搞事务员的,一下就跟她瓢瓜甩哒。
吴于次的老家伙(父亲,姓名吴名生)耕田,耕到那个黄鳝(鳝鱼)哒,就把它一把捅起(放在衣袋里),回来吃饭的时候,他就在各人(自己)屋里的街沿上,用些渣草一烧,烧那黄鳝,他就吃得有滋有味,又没得个盐。他的饭量大,趁常(经常)吃不饱,走路都打晃腿。有一回他牵条牛在那前头的田里去放,就么(这么)倒在那个田里,硬就么饿死哒。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