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英(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23

口述人:马金英(女,1927年出生,山东省青州市朱良镇刘家村村民)

采访人:王海安(男,1988年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3年1月27日

采访地点:马金英老人家中

 

回村笔记:

刘家村当年饥荒非常严重,因为饥荒当地农民发生了“暴动”,抢粮,被镇压,但之后粮食就分下来了。

我去刘家村采访了好多次了,却是第一次去采访马金英夫妇。马金英老人今年八十六岁,现在跟儿子儿媳住在一起,住着一间有着很大院子的老房子,老奶奶干瘦,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很小,穿着青色的粗布衣服,裹着小脚,身体非常虚弱。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枯槁的面容吓了我一跳,我问她为什么那么瘦弱,她说从年轻的时候就没有胖过,因为饥饿。我是第一次采访她,本来是想去采访她丈夫的,她丈夫今年八十八岁,是刘家村年龄最大的老人,但她丈夫耳朵很背,也不愿意多说那个时候的事情,我就坐到房间里的另一边去采访马金英老奶奶,老奶奶开口就说那时候饿得把树叶都吃光了,他一家人有五口饿死的。

口述正文:

粮食都糟了

六零年吃食堂时,啥也没得吃,不是没收,糟了啊。炼锅炼铁,锅,鏊子,都摔烂了,连钢炼铁,老婆孩子的上虎头山的,上哪的,都出去大跃进。那不是打机井的,修水库的,哎呀,天天在外头,没啥吃,饿得人走不动了。

猛攻高(虚报),偷产量

那才是,竟是下边的干部办糟了。到末后往上级里猛攻高(虚报),干部治着(村民)说偷了粮食,又没偷,制着说偷。你偷了多少,他偷了多少。那俺没偷他也说偷,去凑虚报的产量。都把那粮食偷了,承包上去,放卫星,就不下粮食了,不下粮食了就人饿。

光干活,没得吃

六零年时候吃地瓜蔓子,吃糠吃菜。什么菜啊,上集市去买萝卜缨子,萝卜也买,那时仗着糟(糟蹋)了,不是没有。地瓜在地里埋着不捂盖(收割)都烂了。那时咋了,谁知道。吃食堂好饿啊,好歹没饿死。

吃不上的时候吃啥,俺在坡里干活,推水机子,瓮里捞上个辣疙瘩(白萝卜)咸菜带在身上,喝水,很饥困了,猛喝水,吃咸菜。吃啥,那不是吃地瓜蔓子么,上碾轧轧,使筛子筛筛,这么大小,干活的一个人俩,不干活的没有,(不管)家里老小。老小没有,来家有老的给老的块,有孩子的给孩子块,上坡里采上点(野菜),舀上点水嚓嚓嚓嚓,喝了。说啥,寻思起六零年才了不得。

这个庄里格外厉害。你说一个人二两粮食,还吃食堂,这里消耗了去,那里消耗了去,还吃啥呢。这炕包(装着麦秸秆的床垫),抖炕包来吃了,枕头篦子也吃了。

很多人饿死了

得吃啊,没得吃才饿死了。吃啥,没得吃,大人领那个东西来吃了,给那孩子他也不饱,很饥困,很饥困,天数多了就饿死了。那时候他饿得连门口都出不去,不会爬了,不会走了。老人也捞不着吃,不去干活捞不着,俺家里八口人吃饭,光俺俩出去干活。

五九年光吃萝卜,那时还有萝卜,六零年就啥也没有了。家里有个粮食粒,人家都翻了去。我心里这样想,一些孩子在家里,早里晚里老人看着孩子,很饥困。他吃啥,寻思着留下丁点粮食,我把剩下的十来斤麦子炒了炒,炒成炒面,让看孩子的老人在家里饥困(饿)了吃,我出去干活,我把炒面藏到了风箱里,食堂里的人都翻走了。

家里一个粮食粒也没有,都是饿死的,俺家里这五口人,俺八叔,俺九叔,俺婶子,俺哥哥,我还有个孩子,五岁的孩子,都是饿死的。没膳给他吃,饿死了。俺八婶子,俺八叔,俺九叔,他仨没出百天,都饿死了。那时候饿得成天走不动,和睡觉一样躺在那里就死了。

阳河公社事件

咱也不知道啊,他那个搞秘密,谁知道。他秘密,天天黑天这样开会,后晌也开会,他家里根本就不知道,说是去开会啊,他那是一个组织。那是饿得没有办法了,他们去闹了公社。那些人在公社里戳死了一个干部,另一个没死,没死的是赵家营村的。接着人家就下来包围了阳河,把这个庄也包围了,那个庄也包围起来,不让出进。

那些闹公社的竟是些老实人,没有老实过那些人的。闹了公社后粮食接着就下来了,那一天是二月二十四。当会计的叫长栋,也有他,他当会计,俺这些就天天地扒屋,天天地扒老屋,扒饭屋,他管着上账。他有个日记本,他上那里去提溜扑楞(捣乱),掉下那个本了,掉下本了才知道是刘家庄的长栋闹的事。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