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冬仔(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20

口述人:谭冬仔(男,1947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傲厂里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0年8月16日

采访地点:长兴村谭冬仔家

口述抄录:颜莉莉

口述整理:罗兵

 

采访笔记:

 

“你在量咋个?”

“我是在村里采访老人,这个是摄像机。”

“你是哪里?”

“罗家屋。”

“罗家屋哪家?”

“三娥的孙。”

“噢,三娥姐的孙啊。”

“你认得我奶奶。”

“这还不认得,我在罗家屋住了十年。”

……

我扛着三角架和摄像机从谭冬仔老人家门口经过,他从他家围墙后面探出脑袋和我有了以上那段对话。我那三角架确实有点像是修路测量的工具。

我出生长大的罗家屋,但不得不承认谭冬仔老人对罗家屋的了解比我多得多。也许是在他最困难最狼狈的时候,罗家屋接受了他,谈话中能强烈感受到,他对罗家屋依旧有深厚的情感,哪怕已经离开那很多年。

谭冬仔也是我采访的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对往事记忆清晰,描述生动。

采访正文

 

三年饥荒我住罗家屋

我们这边哈(都)是姓谭,我是谭冬仔。我在罗家屋住了十年了啊。我的舅舅,罗湘奇。他同我老娘罗禾秀啊,嫡亲的两姊妹。

五八年(上半年)我还没下去(罗家屋),在这里大寺里(住)。这个祠堂隔壁,我的老屋。五八年下半年,他们(村干部)把我家的东西……发共产风,那个里面办酒厂,大寺里。他把我家的东西丢出去,我娘……我爹爹死了,五六年就死了。那个时候(家里东西)丢出去……我娘没办法了,把我和我老弟……我哥哥在外面当兵去了,在广西。就把我和我老弟带到罗家屋去了,迁居迁到罗家屋的,跟着舅舅屋里那边。是这样住在罗家屋。后来我们都长了。五八年下去,六八年下半年就上来,回来了。

       以搞吃为准则

五八年我下半年去的,一直到那。在罗家屋。我们放牛,没读书,我放牛,放生产队里的牛,我同金牙子(人名),集体……放牛,一天三分分子。六零年也在那放牛,放了几年牛。

同(和)那些小孩子一起在这些地方玩啊,走啊,这些地方……摘桔子,偷梨子,那些地方,搞吃去了。以果子食为准则,搞吃为准则。到江里……原先有鱼,搞鱼,打鱼。在田里,那时候鱼啊,泥鳅,几多啊,这鱼。打了早稻禾,这些稻杆下摸过去,抓鱼,一抓……这个大太阳,我们捉得三四斤鱼,提到汉背(地名,矿区)去卖。汉背等于……它是一个,好像是现在的农贸市场一样,它那边有一个小小的交易,可以……可以卖。好比自己卖点小小的东西,手提、肩挑还不算走资本主义。手提着这点,肩挑这这点,浑货(没什么大不了)。也不算(走资本主义)。凡是用了车那些东西,那个时候就叫走资本主义。手提、肩挑不算。

      苏联还债任务重

五八年是搞……发……发共产风的时候,一直到六一年,那个时候。搞那个钢铁引起的,大搞钢铁,以钢为纲。后来搞得冇吃呢,以粮为纲,这个事。一个是呢,那个时候主要是呢,国家在六零年的时候还国债,中国欠苏联的钱,苏联那个时候是赫鲁晓夫上台噻,正是赫鲁晓夫上台。中国呢,周恩来同志到苏联去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就欠了债,说要还。那个时候我听得说。

还这个债呢,报纸上看得是……人民日报,人民日报就是党报,是吧。那个时候就是三种报:一个人民日报,一个解放军报,湖南日报。我只晓得这三个报。五八年就炼钢,六零年开始冇吃。 五九年、六零年那时候开始还国债,欠苏联的钱,可能是抗美援朝那时候欠的。那时候斯大林在的时候可能不要还这个账。斯大林死了之后呢,就赫鲁晓夫上台。上台他就……苏联开始变了修正主义,搞“变修”呢。中国就要把账换给他们,所以搞得就冇吃,引起国家粮食……等于把这个钱,集资,把老百姓呢,就挤一下,还粮食啊,钱啊。

我听得……那个时候鸡蛋要……恰恰(刚刚)这么大(手比划着),好多公分我不记得,大了他(苏联)不要,细了也不要。苹果也是一样,恰恰这么大,卡紧。那个时候山东的苹果销路最高,带着这些苹果去,挑选出来的,搞得那个圈圈(卡子),发到那个专门产苹果的地方……试着去啊。是这样搞啊。不是搞得这些人冇吃……那个时候不是吃树皮啊?吃糠饺啦。

       吃不饱就吃树皮

金牙子也吃糠,吃到屙屎不去,得我帮他扒。罗家屋金牙子是我舅舅(的崽),嫡亲的老表啊。吃了这些树皮啦,秫米打的饺。这些秫米……它老了有开花。现在没有了,它要耙早稻田的时候就有,它开花,打着这个饺很柔软,好吃,这个叫秫米饺。艾叶饺,蕨根,这些都吃到了。到那些山上搞这些米茶籽树,米茶籽树皮,用刀刮,头层的皮不太要,第二层……刮完(出来)沙树皮一样,吃这个皮。捋成饺,那么大一个。你要用石坑捣烂捣烂,捋成这么大一个,它柔软的,吃起来溜滑,吃起来溜溜滑滑的。

挖蕨根,这些蕨完全挖烂挖烂(捣烂),用摇浆布去洗啦,搞到……放到老任家后面,大老任小老任,我同小老任玩得好,我同他两个人玩的非常好。

我们,食堂里只有……我不晓得几两米,反正我们一家人只称的……我们最多一餐三两米吧二两米,我搞不清,大概不记得了。大人……娘花人(妇女)四两,其他最多……好劳力的人五两。哪有五两米啦,一个竹筒管(竹筒)蒸的饭,上面用洋漆点起(标记),四两米就上面放四点,三两就点三点,二两米就两点。那个筒管锯的小,锯矮。装米越装的多的筒管就锯高。

吃不饱就吃点树皮,垫点肚子。糠饺,挖着些蕨,来垫补,主要是要垫补肚子啦。

      偷摸被抓

罗炳文……我同他两个人,冇吃了啊,怎么搞呢?那里有田,这个冲冲里……大冲(地名)有个水库呢,走到水库那个下面割禾,割尾巴(稻穗尾巴),割到这些禾。头一回搞了一下,没抓到。夜里(把谷)挖(捣)烂,用打锤来挖(捣),挖到米,然后搞掉那些糠,用簸箕簸了,煮点饭吃,就是这样来。偷偷摸摸,维护一点……填饱肚子 搞温饱啊。搞第二回就抓到了,同罗炳文。现在蒲英死了,我们两个人抓到了……

我说起他也就记得,他是那样钻啊钻(在稻田里面窜来窜去),我说你怎么了?这样钻死钻烂。他说来了人了。我说在哪里啊?我就在那。他在那个禾里钻都钻不赢,一身钻的都是黄泥,黄鼠狼一样,吓得这么跳。我说这怕什么,我们只割了点尾巴(稻穗)。

我记得,人是古城城背(地名)的,叫他全仁结巴子,他抓到我们。拖着我们两个人,还有两个背篓,拿着这些谷,拖到大冲,那个大樟树那里。祠堂过去一个樟树,到那里。蒲英(罗家屋人)从古村回来(看见我们),光光的娘。

蒲英回来,她说,你拖着人家两个小孩做咋个啊?她说,割了点稻穗就算了咯,也是冇吃咯。同(跟)那个人说好话,然后就放了我们两个人。哎呀,他还提起两个背篓。我说,这两个背篓……她说背篓不要算了,这样同那个人说。割了好多啊?只割了……还冇一升谷,就是这么点。然后再也怕去偷了,没去搞了。

偷偷摸摸的人也冇好多,也有些。抓到,打是……我也没看到哪个打。有些偷了东西,就划为地富反坏右,总共一起二十一种人,我记得有这个意思。哪二十一种我就搞不清,在社会上,那个时候。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