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玉(四川)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19

口述人:李成玉(女,1946年生,四川泸州市合江县白米乡龙聚村,原籍合江县觉悟乡玉河湾村)

采访人:吴文光(男,195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3年2月11日

采访地点:李成玉家

采访笔记:

李成玉是我堂叔(八叔)老伴,我叫她八婶。她娘家是几公里外的玉河湾村,说讲以前“吃食堂”的事,她说她的苦是从她四岁开始,是1949年,家里被判为“地主成份”,父亲被吓死,母亲被吊打,逼着交出金银财宝。家里没法养活孩子,她被一家贫农抱养,8年后的“公社化”,吃食堂,她的苦又开始了。发生在她村子的“公社化”,让人震惊的是,她的村子不仅强迫集体吃饭,还强迫村里人搬到一起住,老房子被拆,家毁了,真正的“没有家”了。老人谈到现在,她的一句感慨也让我感慨,她说:现在是过上了地主生活。

口述文本:

刚解放

我出生的娘家姓董,是地主,刚刚“解放”时,搞“征收没收”,我那时四岁,记得家里来了好多人,把家里东西搬走,我不懂啥子回事。我爸爸被吓死了,我妈妈被拉去,农协会把她拉走,关在乡公所里,斗她,让她坦白金银财宝藏在哪里,跪在碎瓦片上,这个我是听家里大人说。我看见她是被吊起,是送饭给她时看到的。家里大人不敢去送饭,怕被斗,让我去送饭,端一个碗,装着红苕,去到关我妈妈地方,只看见她被吊起,吊在梁上。我看见就哭。我妈喊我:回去,你回去。

农协会的问我,你晓得你家金子埋在哪里?我只晓得我爸爸死了被埋在山上,就说:埋在那边山上。他们就去挖我爸的坟,把坟挖得稀巴烂,啥子都没挖到,就说是我骗他们。

当时家里就什么都没有,都被搜走了,穿的都没有,我家困难,我家娃娃多,我是老九,我有五个哥哥,大哥二哥还有几个娃娃,没得吃的,养不起,我们家就把娃娃送人。我也被送到李家,他们家是贫农,李家没得孩子,就要抱个娃娃养,来我家要。本来要抱我哥哥的女儿,我说我想去,出去有饭吃,就抱到李家了,当时我五岁。

公社化,房子拆了,强迫搬到一起住

我9岁开始读书,读了四年书。58年开始公社化,我12岁,不上学了,回家做活路。李家妈妈四十岁生了一个弟弟,我又有个兄弟。和那些婆婆一起干活,大人一天工分十分,我的工分一天三分,10分有七角钱,三分是多少?三七二十一,得二角一分钱,一个月得90分,七九六十三,一个月才得六块三,还得每天干,落雨也得做活路。

实行集体化,几户挨在一起的,就搬到一起住,一家人一间房子,一家是三个人或五个人,都住一间,我们家四个人,老父老母,还有我兄弟,住一间,搭三个铺。原来家的房子就拆了,家都扒了,不许你自己住,门窗拿去伙食团烧火做饭,不搬不行,没人敢反对,不搬就没得吃的,只有搬。

吃食堂,什么野菜都吃过,还吃过蚂蚱、青蛙

一间大屋做食堂,一起煮吃,桌子摆上几张,一户一桌,专门的炊事员做饭,大人四两,老人和娃娃二两,早上吃二两,晚上回来吃二两。饭不够吃,就煮红苕藤,放点盐,吃得清口水淌,辣椒都没得,只有下田的人才有吃辣椒。

不够吃,就去山上采清平草,带回家,洗洗,切烂,打成粑粑,蒸吃。还吃过枇杷树皮粑粑,野岚乔草也吃过,土菜公也吃过。饿了,还吃过枇杷皮,涩得很,不好吃。包谷杆也磨成粉吃。吃棕树皮,把嫩皮弄来,拿来煮,再嗮干,弄成粉,和面、野菜掺一起做成粑粑吃。

野菜都找干了,啥子都找来吃,“转马”(蚂蚱)我也吃过呢,烧吃。青蛙抓到,烧来吃。做活路,看见就抓来吃,饿了什么都好吃。

饿看,偷青吃青

饿了,啥子豌豆、胡豆(蚕豆)、麦子、包谷,生的,剥来就吃。播种时,点豌豆吃豌豆,点胡豆吃胡豆,点什么吃什么,偷偷吃。偷吃被人发现,会告诉队长,食堂吃饭就把你的饭端掉,不让吃饭,扣掉一顿饭。我被扣了三次,还有一次被打,那次队长把我爸爸叫来,我爸爸就打我。

我们还集体偷青吃,一些妇女带着我们这些娃娃,把地里的蚕豆胡豆偷来,在旧房子找个坛,烧火,煮吃。还有人到食堂去偷盐巴,撒在胡豆上,就手抓来吃。如果看见支书带人来了,就把煮的东西藏起来,一起跑了,躲起来,等人走了,再回来吃。

饿,还得出工,你不出工就不得吃饭。那哈做活路,一起做,有的人饿得……做着就靠在田埂上,就死掉了,别的人就把他抬走,埋掉,我就看见一次。

我亲妈妈家饿死五个人

我亲妈家成份是地主,食堂分饭时还卡你的粮,给你分得少,我亲妈妈家饿死五个人。我三哥、四哥和五哥饿死了,还有我两个侄女,是大哥的两个女儿,也饿死了,死时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那哈我们穿的是补巴摞补巴,光脚板,没得鞋子穿,冬天也是光脚板。有双布鞋,自己做的,过年时妈妈做的,去上学装在书包里,到学校了,拿出来穿上,放学了,再脱下,装在书包里,光脚板走回来。

那哈集体做活路做不好,都偷奸偷懒,混时间,坐着,站着,等着吃饭,庄稼就没种好。还算田土下放了,不然就没得我了(死了),只有田土下放了,人才会苦干。好好干,就有吃的了。

就是我们这代人苦了,我是遇到了,没得办法。那哈是毛老头管。现在衣服穿不完,吃也吃不完,只要劳动,只要勤快,只要没得病,啥子都好,只要不生病就好。现在好了,过的就是地主生活。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