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机英(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17

口述人:宋机英(女,1922年出生,山东省青州市朱良镇良孟村)

采访人:王海安(男,1988年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3年2月16日

采访地点:良孟村宋机英老人家中

采访笔记:

宋机英今年92岁了,两年前我去良孟村采访过她,她身体很好,精神也很好。她和她丈夫都很爱聊天,没想到这次去的时候她丈夫已经得了脑血栓,生活上完全不能自理,我叹息老人年轻时受罪,年迈时依然受罪。

我拿着两年前拍摄的照片送给她,问她记不记得我来过她家,她说记得我,记得北边一个村子里的男孩子来采访过她。我说我想再次采访她。宋机英老人的身体现在已经不如从前,她出不了门,坐着的时候脸色也苍老,没有血色,我问她吃食堂的事,她把她所记得的东西和我讲述了一遍。

她说话很概括,没有特别的细节,这可能是她自己的方式,但老人讲述的内容依然让我胆战心惊。

口述正文:

 

干活

那时候白黑地轱辘,后晌(晚上)也是。叫你搬着走,叫你住哪里你就住哪里,经常从这家搬到那家。那时候没有家了,啥搞(东西)都没有了。那锅那么大,被拿走了,煎饼鏊子都被弄去,炼了钢铁。谁家冒烟被看到了就去给你揭掉,那时候想烧口水喝也做不到。

                                

那时候干一年活也啥也不分,白黑地干,我抱着孩子还后晌出去砸喀拉(土块),抱着俺那儿,光干活。五八年时俺老伴在河上领着修坝,下河,俺就在家里好歹地混。那时候光干活,啥也挣不下,受累可不少。这是什么年头!

 

没得吃

吃食堂才吃啥,吃萝卜,煮萝卜吃。头一(早先)是煮地瓜,地瓜吃了没有了就煮萝卜,萝卜没有了就烧豆米汤喝,一个人领一勺子。俺家里这四口人,俺大闺女,俺孩子,俺这四口人,舀四勺子,这么小的铁勺子,四勺子整整一碗。使那个萝卜丝丝擦上,使那个豆末擦上,搅一搅,就喝那个。俺坐了月子时也吃那个,你说是你怎么活过这(现在)了,这还没寻思能活到现在。

早先就煮点萝卜吃萝卜,以后就煮地瓜领点地瓜吃,再以后烧豆面汤。五八年十一月开始吃那个,俺那孩子是十一月初四的生日,俺想着初四头一早晨就领豆面水,拌了拌,那样吃。到了六零年,更没得吃,俺那孩子才一生日多,我抱着孩子择菜,择那个地瓜叶和河里的苲草,团那个饽饽子这么大小,蒸着吃。把篦子啥的压成一个蛋蛋,掺上点萝卜丝丝啥的,食堂里就做那个吃,二分钱一个。买那个糠蛋蛋回家后,俺那个一生日的孩子就啃一个糠蛋饽饽。你寻思寻思这是怎么过来了吧,俺那孩子今年五十五了,你那些事怎么讲究呢,你说这事谁信呢。

俺这是怎么混过来的,那时他爷爷当兵,那六零年,家里吃的东西不多了,饿得要张跟头(跌倒)时他就跑到益都招待所去呆上十天半月,招待所里有吃的,去了那么三回才救过来,我就带两个孩子去走娘家,上焦柳去,我娘家比这里也好点,人家有点玉米。不的话都饿死了,饿死了很多人。俺这没饿死是那样活过来的,亏了那亲戚。俺家里那时候养着只猪,五六十斤重了都没有管的,在坡里游荡一圈来家,头一看起来,也没有砸死吃的,我来家它就跑来家,黑天就来家,白天就再走。你看人都饿得那个样子了吧,我来家它也知道来家。

那时候坡里连棵青青菜也没有,俺大闺女九岁,挎着筐子成头晌(上午)找野菜,看见青青菜连根剜出来,回家后自己熬着吃,都饿得那样,没寻思能活到现在。

卖衣服换吃的

那没得吃的时候,我有两个蓝色的褂子,叫俺闺女去换吃的。那个没洗过的卖了两块钱,那个洗了一水的卖了一块五,一共卖了三块五毛钱。那时候一块钱买三斤菠菜,买那菠菜回来放到锅子里煮一煮就那样喝。

一个褂子换三斤菠菜,那就是啥也卖了,都吃了。我那结婚时的嫁妆,铜盆喜盒子啥的一会弄到社里都卖了,花了,好歹地就糊涂着没饿死。

阳河事件后下了粮食

六零年阳河案件,人反了,人家不是使枪杀了人,使那红枪,他才发下了粮食。头一不发粮食,有粮食也不给吃,那么个事。阳河出了那事,人都饿得像疯了一样,使耍枪穿干部啥的,那才发下粮食,那不是。那六零年,六一年发粮食才把人救过来了,不的话俺这个队里一天死一二十个。你吃着食堂时看着今天吃食堂人还好好的,到明儿谁又死了,谁又死了,一天死好几个。那还是个年头吗,什么年头也混过来了,难混。

饿死

那个时候,没的(饿死的)人很多。我先说一二十岁的小青年,那个孩子是叫斗子,没的那个,他娘没了,他也饿死了。都是生病熬不住了,慢慢饿死的。他娘俩,孩子许是饭量大点,吃不上饭就慢慢饿死了。还有一个饿死的,也是俺队里的,是俺的一个侄子,叫孟宪光。饿死的那个斗子名字叫孟宪台,除了孟宪光,孟宪台娘俩,还有一些吃食堂饿死的人,不是俺队里的,我说的都是近处的。

饿死的人我没见过,饿死的都死了,我没见,也不过去看。那时饿得三根肠子瘪瘪着,人都饿傻了,哪还顾得上看死人。那时候自己光轱辘自己死不了就行,咱没见死尸,光听着说这个饿死了,那个饿死了,我们又不是一个队里的,不关心那个。

吃人肉

我说的那个斗子饿死后,就有人割了他的肉煮煮吃了。他不是青年嘛,那个杨XX饿傻了,割了他的肉吃,人家那样说,咱也没见。我听赵静军说,良孟村这里有个傻子,煮那人肉吃,赵静军那时候对着我说,“脚丫子这么长,小腿在那锅里,我捞出来扔了。”那时候赵静军管事,那个吃人的是个傻子,他煮人肉时他的孙子瞅着他,他说,“你再瞅我连你一块煮上。”他的媳妇听了后反感,报告了大队。她去大队里找到赵静军,对赵静军说,“你快点去俺家里,俺家里老爷子煮着个人。”他快去拿着个袋子把人捞出来了,他说那头那么大小,那脚丫子那么长,小腿这么长,是不小的一个人。赵静军说他亲自把人捞出来扔了,那是些事实,人家在大队里的不会捣鬼骗人。

现在。这个社会多好,这没死还享这个福,这也不缺吃的,不缺穿的,也不缺花的,这个年头你看,政府还管老人。政府还一个月给老人给六十块钱,这多么好。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