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廷恰(四川)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15

口述人:吴廷恰(男,1942年出生,四川省泸州市合江县白米乡龙聚村)

采访人:吴文光(男,195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3年2月10日

采访地点:吴廷恰家

采访笔记

被访者是我的堂叔,我称八叔。在大约4小时的采访中,他讲“饥饿时期”用时最长。1958年大跃进,到“饥饿”结束(本地人认为是1963年),八叔是16岁到21岁,一个从少年到成年人时期,他说到吃树皮、吃观音土,说到所有社员都偷,名言是“不偷不盗不公道”。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和我讲到发生的“公粮被偷”事件。

口述正文

大跃进开始

大跃进,那时我16岁,还在读书,读了四册。那时没钱,开始想读书没钱读,要一年一块钱学费。你看,那时连一块钱都没得。后来是靠三叔婆给人缝衣裳,换钱来供你七叔和我读书。你七叔先读,我后读,14岁开始读,从四册开始读,读到八册(指小学四年级)。

我读书时,就在学校吃,那是59年,58年山上的红苕多得很,随便可以背好多背,都没得人拣的,

我是60年从学校回来,回家务农,先开始当记分员。开始搞大跃进,你七叔被拉去古蔺(另外一个县)炼钢铁。我们这边,是改田改土,当时是李老四当队长,我们这里的人全部都不干生产了。

做活路

每天都有活路,女的去做旱地的活,男的去做水田里的活路,年纪大点的,就安排你去和女的去做,挖红苕啊,收豆子哦。

那阵,干多干少都是那些工分,你挑30斤是那么多工分,我挑50斤还是那么多工分,一个劳动力一天就摊三角多钱。你想想看,干一天,一个主要劳动力,就那么多,像你八婶,女娃娃,一天就两角多钱,所以就偷懒,我何必挑那么多嘛,我挑得动也不挑。所以那时就发挥不了积极性。

“饥饿”初期

私人不准开伙做饭,生产队干部如果看见你房子冒烟子,就过来拿了。专门有人瞧到,哪里有烟子冒就来拿。

60年我没饿到,实事求是。那时我们三个人,我母亲、你七叔和我,三娘母。我一个在重庆的大姐还寄回点钱来,每天我妈就拿几两米来熬粥,放点菜在里头。不准开伙,就在屋头悄悄熬。我妈是天不亮就做,你就看不见冒烟子。粥做好了,你七叔就吃点,晚上再拣点菜煮到,每天除了食堂,还有点补充,就好点。

60年还不算最恼火,到61年下半年,还有62年,是最恼火的,

吃树皮

实在不行,只有找点小菜去吃,野菜哦。野菜不够吃,就吃过树皮,棕树皮,枇杷树皮,我就吃过。把面上的老皮子刮了,然后刮里面的新皮,拿回来,切成一截截,放到锅里焙干,再用磨子来推,出来就是土红色。吃枇杷树皮,倒是没得怪味,涩得很。

吃棕树皮,是先把棕树砍了来,就像削菠萝那样削皮,把皮子削掉,碎碎地切,里面是筋,切碎后,就揉。生产队分到点麦子哦,掺进些麦面一起揉,蒸成饼吃。就是充饥啊,把肚子填饱。

那个棕树在里面就有粗纤维,解大手不好解,卡在肠子里头,消化不倒哦。我吃过,你七叔也吃过,都吃过。我们家山后面的棕树都被砍了吃了,

吃观音土

吃观音土,就是白尚泥,也不能全部吃观音土,要掺上些其它粮食一起吃,但还是吃不下去。观音土倒是细嫩的,但还是满口转,吃不下去,涩得嘛。

那个东西就是涩的,吃下去大馊解不出来,过掏啊!我一个叔伯哥哥就是——你要喊四伯爷哦,比你爸爸岁数大,在转龙坝那边住,他屙不出屎来,喊四嫂用竹篾去肛门里掏。屙不出来啊,你想,泥巴了嘛,当时就只有固到起(强迫)吃。

吃各种昆虫

那时“抓马”都吃哦,就是蚂蚱,那种东西都找来吃。青蛙也吃,有的人是生的就吃,饿了嘛,我看见他们,逮到青蛙,把肚子划开,肠子掏掉,就这么塞嘴里吃。我没吃生的,我烧来吃。

饿哦,眼睛是花的哦。有一次我去坡那边找柴,走了几十里路,天不亮就走,拢那边大山,找了柴,等回来,要天黑才拢到家,去的时候带点干粮,砍了树,回来路上就饿了,眼睛看得就是花的,看见水就喝水。所以饿狠的人,一下子有吃的,吃不下,身子是软的,没得力的,因为力都消耗得差不多。

个个都偷

实在饿了,就去偷,基本个个都是小偷,“不偷不盗不公道”。比如说,安排人去看地,也偷哦,你看这片豌豆地,每天都安排人看,看的人就偷,回家时顺手就带一包豆回家。你不偷,别人家也会偷来吃,哪个会打肿脸充胖子,不去偷哦?肚子饿,你不吃啊?有一个我们叫表哥的人,他和我说:老表,不偷?你活得下去啊?

偷了回来,就在家里煮,晚上煮。我就干过,偷回来,等到晚上,别人看不到冒烟子了,就开始煮。家里有柴,但没得盐,不能冒烟子给人看见,看见就扣你饭票,

那时,群众在山上偷,干部在屋头偷。干部“偷”就是克扣你的粮,3两粮,只给你2两5,他干部不出门就在屋头偷了,偷你的粮。

我们这里是各人去偷,你八婶那个村子,她是凤鸣(乡)觉悟村的,是生产队大家偷,集体去偷。为啥子说“集体偷”呢?他们那边不仅管你吃,还要管你住,都搬到一起住了,房子都掀了,一堆人住,一个队的人,便于管理。所以就集体偷,约一起去偷,一帮人出去,妇女去剥豌豆,带回来煮吃。他们那边比我们这边死的人多,她爸和她哥就是饿死的。

看地被偷

有一次,安排我看地(看守地里庄稼),我看见有人在偷豌豆,我跑过去,那个人就跑了,我跟着追过去。我看清了,是姓刘的那家。我想,算了算了,就回转来了。看见了,知道是哪个就行了,何必把他拿出来呢?你把他拿出来,他就恨你一辈子。

这个人情关系我还是晓得的。看见他进屋了,他也知道我看见他了。如果生产队查我的地被偷了,问到我,我说不是我偷的,那我要有证据是哪个偷的,所以我要跟他去到他家。

这个人第二天去偷别人看的菜地,就被拿住了,人家看菜的人,看见他偷就喊,就把他拿住了。拿住了,就扣他的口粮,罚他。

人饿死

61、62年死人最多,为啥子呢?上面不拨粮来,就靠小菜充饥,有些就是吃观音土,再拖一阵子,不晓得还有好多人被整死,被饿死好多人,饿的时间拖长了,好多人就跑不脱。

有好几个是饿死的,李洪均他老汉(父亲)是饿死的,名字叫李泽洲,岁数有五十左右。他胃口大,一顿吃13个红苕13个萝卜,红苕就有23斤,一顿就吃完。那哈的人,个子不大,都吃得,那阵他就吃不饱嘛。

李二麻子是队长,非要他去干活,那哈连红苕都没得吃的。他去薅秧子,坐到田里,就不行了,死了。

“公粮被偷”事件: 发生

62年,发生了粮食被偷的事,生产队百多人,几百斤粮食,7天的粮食,全部偷了,一颗都不剩。

李二麻子和李歪嘴两个是队长,李歪嘴脑子没得李二麻子厉害,李二麻子把李歪嘴引到外面去,说去吃羊,屋头没人,这边喊人去偷了。

“公粮被偷”事件:栽赃“咬人”和批斗

上头派工作组下来,弄去开会,说查不出来,就拿干部。李歪嘴没得法,找到那个刘家的儿媳,她和刘家儿子结婚,关系不好,想离婚一直没离成。李歪嘴找她来,让她诬陷她男人偷,让她咬,咬了就给她离婚,给她出证明离婚。刘家儿媳就咬了她公公和丈夫。

就斗老汉(父亲)和儿子两父子,白天斗晚上斗,还上刑,跪到起,不是跪在地上,是弄在板凳上跪到,把瓦片弄碎了,放到板凳上跪。两父子受不了了,只有承认偷了。

“公粮被偷”事件:咬出更多人

承认也不行,两个人偷不了那么多粮食,肯定还有其他人一起偷的,同伙是哪个?两父子只有乱咬,咬别的人。

开始咬到刘家了,咬出刘玉清、刘朝贵、刘朝云。搞到后来,就是刘家那一坨人在互相乱咬,弄来上刑,受不了了,你咬我,我咬你。

特别是那个刘玉清,受刑是最恼火的,大热天,用绳子,是棕绳,反捆扎起,绳子都捆到肉里去,扔到那个污水坑里。

 “公粮被偷”事件:七叔差点被咬到

后头你七叔差点被咬到,为啥子呢?李二麻子召集开会噻,查到你七叔,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最先被怀疑和查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李二麻子追查你七叔,那天粮食被偷他在哪里,干什么。

还算好,你七叔那天分去看包谷地,两个人一起看的,有证明人,才没被咬到。如果没有证明人,你七叔就会被咬到,被冤枉。如果是咬到你七叔,遭得更惨,你家庭成份不一样哦,他们刘家都是贫农和中农成份,肯定要判你的刑哟。

“公粮被偷”事件:处理

这些被诬陷偷粮的人,有刘金明,刘玉清,刘朝贵,刘朝起,刘朝云,四个被咬的,就弄去公社那里隔离审查,学习,干苦工,让家人去送饭。还怕你传递消息,饭送去,见不到人。

就是让他们交代。没得办法,只有被迫交待:你偷好多,我偷好多。结果他们每个人交代偷粮的数字,都凑不到。本来是大家都是受冤枉的,搞得互相不安逸。后来到了七零年,宣布说,这是冤案,给他们平了反。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