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王改(女,1920年出生,河南省临颍县大郭乡大郭村)
采访人:郭睿(女,1988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2年2月3号、2月5号
采访地点:老人家中
采访笔记:
2月3号第二次去敬老院找采访过的靳娇妮老人,她说起一个本家婶婶经历磨难,带我去找,于是第一次见到王改老人。靳与王坐下聊天,说起吃食堂情形。2月5号我独自去找王改老人,老人耳背,很多问题要大声“喊”她才听得到。采访中老人掉泪,儿媳妇看见说现在“过哩可得劲了还哭啥哭”。
老人说她叫“王改”(音),属猴,九十多岁了。我看了老人的身份证,上面却写作“王花”。我决定听从老人自己所述。
老人经历的确坎坷。幼时因父亲抽大烟把地卖完,姐妹三个都被卖作童养媳,“三十一年年景”(1942年饥荒)妹妹嫁到汝南,换了粮食。第二任丈夫因当过国民党军官,在解放军来时“吓死了”,老人说“苦胆吓破”。老人说自己一辈子吃苦受罪,坐了五个月子,孩子却没成一个。后来抱养了一儿一女。老人说起现在过得得劲(舒服),“熬哩一窝子”,“孙男弟女”一大群。言辞中颇为满足,却又感叹八九十了没几天活了。
老人说起吃大伙时候饿死的小闺女,有怨气,因为老人的夫家兄弟当干部,有吃的却不给她女儿吃,眼看孩子饿死。时代背景下的个人恩怨,似乎成了受饿原因的具体指向。
2013年2月,我又回到大郭村,去给老人送照片,她见我第一句话是,“你来了,是不是想着我这老婆儿都死了吧”。我一愣。老人却笑了。她在大门口晒太阳,重孙女在旁边跑来跑去,其乐融融情景。
口述正文:
成天掖犁扯耙
哎,58年你看看受那罪多大,成天掖犁扯耙哩,抬粪捞粪,胳膊肩膀头都掖成疼哩了,深翻地,啥都干过。
我太老实了,我干活儿太实受了,评模范咾老评我。我现在俩肩膀头跟掉了样疼。成天搁那顶掖,掖犁掖耙,掖车。犁地也套人,弄啥都套人。
黑了你得睡?不做到时候你不得回,冻你鳖孙。
搁那坑塘上抬坑塘,噫,一回不去都说起来了,领饭也不领给你,“搁家弄啥哩你不来干活儿!”
挖坑塘种稻子,也厶吃嘴里稻子
成天,掖犁,扯耙,掖耧,掖车,推水车,挖坑塘,啥都干。挖坑塘,栽稻子哩,也厶吃嘴里稻子。嗬嗬。
成天叫使(累)死了,扒那抬筐,扒起来,撅肚子弯腰向上上,吃是吃饱了?吃不饱。肚里厶食儿还得干活儿。不干活儿,那稀溜溜哩水儿也不叫你喝。
老天爷,成天掖犁扯耙挖坑塘,分给你那两三根小红薯。你撅着屁股凹着腰抬那坑塘,扒起来那抬筐,你不向上上,搁那儿,压哩呀,走着都走不成。推水车,弄弄这弄弄那。
不干活就挨斗,谁家冒冒烟锅都端了
谁不干都是脖子扒住,都扒倒了。你不干活就搁会场上批评着,斗你哩呀,不干活儿?咾打,嗬嗬。不干活儿那不打他?不干活儿,你掂住罐儿去领饭哩不给你,不叫你喝。
谁家黑咾冒冒烟儿,去叫锅给他端了,谁家不叫吃,锅碗瓢勺给你收走完,那你啥也吃不成。下地,浇地,拾着麦揉揉装布袋儿(口袋),回来,也不敢上家拿,(有人)摸摸布袋儿掏,掏出给你(收走)……敢吃?啥也不敢吃啊。弄了(麦)搁地里使那木锨抄抄,那麦揇揇(塞嘴里)。
清早拾粪,分儿多
清早,清早起来捞那四五车粪,那棉袄都溻透了,光那口袋片儿缝那围裙一年使多少?
哪一清早都是,掖车,哎,拉粪呐,拉那铁轱辘车,一清早拉几车。拉粪呐,户儿家攒那粪,牲口粪,哪一清早都拉,上那西坡拉,穿那棉袄拉,偷偷儿哩都走了,拍拍那门,偷偷儿哩掖车走。清早干干几分儿,再吃了饭再一天干那十来分儿。干分儿少咾,换不来粮食,那时候按分儿按人分哩呀,分儿多咾分东西多。
他爸,成夜黑地拿住那木锨,挎住个粪篮子。下雪他也是拿住电灯,拾那猪屎,拾拾咾换分儿里啊。成夜黑地都是拾,那时候那粪主贵。拾一筐粪都好几分儿哩,分儿多呀,净屎咾壮,下雪它那冻那屎疙瘩子,可壮。那分儿多。
分半碗红薯疙豆,一个人也不够吃
吃饱咾!分给你半碗红薯疙豆,红萝卜掺红薯,一人也不够吃。回来你不放那(野)菜烧烧。就那你也得干,不干,恁些儿也不叫你吃。光那年轻人看饿死多少。
忍饥了厶?人都饿死了快,厶忍饥?人都饿死多少,我还厶得饿死,嗬嗬嗬。
走到那路上照见那河里,跟指甲盖儿一点样红薯皮,厶吃咾,后悔半天。现在,扳(扔)那蒸馍也比那强。说说,那受那罪多着哩,啥都吃过。
58年,嗯,那麦苗也吃过,苇根也吃过,啥都吃过,豆叶儿也吃过,包那这么大那,弄那这么薄儿那皮儿,还舍不哩吃啊,剥剥皮儿,给小孩儿。清水儿炸那红薯叶儿,炸那萝卜缨,啥都吃。
树皮啥都刮刮,弄杨絮儿蒸窝窝
58年,那树皮啥都刮刮,地下落那树叶儿,榆叶儿,扫扫耧耧,揉揉,搁那磨上研研都吃了,弄那杨絮儿蒸那窝窝。地里那麦苗儿那麦根都剜吃了,哪儿还有哩呀。
吃大伙那时候一天吃一人二两粮食,那伙夫再吃吃,还有啥哩?清水儿炸哩红薯叶,清水儿炸那萝卜缨,滋拉(涩)哩跟啥样,你不吃?
那红薯叶儿,割割咾,地下耧那,那黄叶子带杆儿带啥,都耧耧都吃了。那厶哪不中吃哩,啥都吃了,咾饥你吃不下去?嗬嗬。
树上啥树叶儿都吃过,除了枣叶儿苦,不中吃
噫,那树上那树叶儿,啥叶儿都吃过,除了那枣叶儿不中吃,枣叶儿咾苦。
哎,上那树上抓树叶儿,啥都吃过。榆叶儿杨叶儿柳叶儿,杏叶儿,洋槐叶儿,杨絮儿,大母子叶儿,啥都吃过,梨叶儿,那木兰叶叶儿,也吃过,啥都吃过。
炸炸呀,炸炸,泡泡,不泡泡不是咾苦,那椿叶儿咾苦不是,那榆树皮,苇根,玉米菜杆儿,搞淀粉,麦秸也搞过淀粉呐。叽筛(音)豆叶儿,蒸那窝窝这么大,弄那皮儿薄着哩,倒那锅排上一大堆,包那叽筛豆叶儿,跟马屙那屎沫儿样,都吃了。
榆树皮不苦,麦秸搞淀粉
那榆树皮都弄弄,都吃了,榆树皮揭下来里头那白哩。那榆树皮黏着哩,可筋,那不苦。
别啥皮不中吃,就那榆树皮中吃。摸那苇窠里刨苇根,回来使那刀剁剁,搁那磨上研研,搞淀粉哩。麦秸搞那淀粉,那会咽下去咾?
那受那苦多着哩。厶得饿死,慢慢儿慢慢儿过来了,现在有啥吃了也厶毬活了,
大麦芒那么长,揉揉都抓吃了
哎,麦生着还中吃哩,那大麦,生着还揉揉吃,那豆子揉揉还吃哩,不饥他会咽下去咾?中吃不中吃,那肚里咾饥他(就得吃)。
那时候磨面,给那队里磨面,拉拉麦,磨面,那糁子都是揇(塞)哩,不饥他会揇?磨面,套牲口磨那,都抓着都揇着吃起来了,他不饥他会吃?啊?那不饥咾他揇(塞、咽)不下去,那大麦丸(芒)恁长,揉揉都抓了,他不扎哩慌?他不吃?
一辈子坐了五个月子,没成一个
搁那儿(前夫)生了四个,来这儿生了一个,一辈子坐了五个月子。生了,死了,长多高死了,厶啥吃,饿哩,吃亏了,死了。(小的)吃大伙时候死了。
我跟儿嗰(身边)五个,死哩厶一个。出糠虫厶钱摆治,死了。噫,长多高死了长多高死了,我坐五个月子,仨闺女俩孩儿,一个也厶,一个也厶照望成,也厶少受罪也厶成一个。
小闺女在我怀里死了,薄席片卷住埋了
俺(饿死)这闺女叫巧妮儿,长多高了,都上几年学了还,上到二三年级吧。不着(知)属啥,属大龙儿啊小龙儿(蛇)啊,我也不着,忘了,忘了都,叫她忘了。死几年了,都忘了,不记哩,要不是现在活着都几十了。吃大伙死了,吃大伙厶啥吃死了。
守着她搁我那怀里死了,不会说话儿,多么大个子。
那厶好先生摆治,厶钱摆治,人饿死了使啥摆治啊。嗨噫,一辈子受那苦多着哩,说不完。
弄那薄席片儿也不着啥卷住埋了,谁管她啊。死(别)人家家(里)。那时候俺都挪走了,这一片儿人家那合作社搁这都占住了,俺都挪别哪儿去了。这块儿厶人了,都挪走了。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