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程文碧(1945年生,四川泸州市合江县白米乡龙聚村,原籍江津市石蟆镇小桥村)
采访人:吴文光(195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3年2月 7日
采访地点:程文碧家
采访笔记:
程文碧老人和我在老家乡下吴家有渊源,“土改”时他们家作为贫雇农分到吴家房子住进来,成了邻居。我1994年第一次回祖籍乡下时见过她,20年后我再来,她还记得我,记得我去她家拍过照片。回忆“三年饥饿”,老人讲的是她在娘家时的记忆,那时她14岁。她只读过两年书,但叙述清晰。
口述正文:
伙食团吃饭
那哈我们家有九口人吃饭,我家婆(外婆)也在我们家吃饭,我和她长大的,她脾气怪,家公就把她踢出来了,我妈就把她接过来住。我有三个兄弟,我是老四,前面二姐死了,我妈生了八个,活了六个。
伙食团是会计、保管和炊事员管,保管负责出进粮食,会计算账,炊事员做饭。伙食团开初,我老汉是管食堂,后来大搞钢铁的回来了,说我老汉舀的饭清了,这个要怪炊事员,咋个怪我老汉?我老汉就不干了,不干保管了。
集体化,大锅伙,集体煮着吃,到吃饭时就去。饿的时候,你要自己煮吃就来拿(抓)你。食堂我一家人,六个人,只有一斤二两米,保管会计称给吃,细粮给饿的有病的人吃,粗粮给好点的人吃。
吃菜叶叶,清稀饭,二两饭,每天就这一点细粮,一坨菜,这下猪都比那时人吃的好。那哈的生活,吃树皮,吃糠粑,吃芭蕉皮,吃白尚泥(观音土),弄来,和粮食混在一起,做成粑粑,蒸来吃。那时吃,找那些野菜,芭蕉树皮,切细,汇在一起,搞着吃。
我妈饿死
妈是饿死的,在伙食团,造孽啊!伙食团58年下半年开始,61年下放伙食团。我妈死得早,我10多岁就死了。60年死的,刚刚食堂下放就是死了,没吃的,饿,得了病,抬去大队。大队那哈成立了个医院,头天抬去,第二就让抬转来。去到大队,一天到亮都没得吃,饿,就喊人,那哈没有电话,就来家喊人,喊抬回去。
抬回家,夜半三更。我抬半碗饭给她吃,她和我说了两句话,说我老汉脾气怪,我哥哥脾气怪。我就死死记住这两句话。
那时我人小,半懂不懂的,她就睡了,她还吵(催)我去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就死了,是五月天,大概是早上五点多死的,那哈没有时间啊。我是第二天醒来煮早饭,才知道我妈死了。她死时面前没人,晓不得几点死的。
我妈死时41岁,她60年死的嘛。当时她死,我害怕,不晓得哭,我还小嘛,十几岁,懂不到事,是难过。我妈死了,我高小四册都没读满,就回家了,我还有兄弟,才三四岁,你想啊……
我妹子、家婆、外婆和两个伯爷也是伙食团死的
我妹妹是我妈妈前面死的,是59年,也是伙食团死的,两岁多点死的。我怕啊!我读书,回来晓得了。我妈说:你妹妹走了。我心里害怕。
我外婆也是伙食团死的,也是59年死,70几岁死的。我婆(奶奶)也是伙食团死的,59年死的。她死时,我兄弟三四岁,他说家婆不动了,才知道她死了。
伙食团我家还死了两个伯爷(父亲哥哥),二伯爷和我妈是一天死的。我二伯爷是抬到大队医院,得肿病,在那里死的。我妈是家头死的,没有死在外面。大伯爷是61年死的。
我家伙食团死了六个人
我家伙食团死了六个人。我妈死后,就找了几块板板做个盒子埋了,妹妹死,也做了个木箱埋的。那哈死人,只是“开研后”,请个道士来悄悄做,不让搞,说搞封建,不搞的话,说以后生娃娃是个哑巴。
那哈穿没得啊,连“本本衣裳”(指外衣)都没得,补来穿。那哈造孽噻,穿的是“千家衣”,补一层,又补一层,再补一层,不像现在,丢掉的衣服都好得很啊。那哈,有个洞补上,再有洞,再补上,补得铜钱那么厚,那种生活你没过到过。那种老衣服没有留了,现在哪个会留?早就丢了。
我饿了,偷吃生豌豆
我都差点“秃噜”(饿死)了,身体弱,支持不住,饿狠了。我饿的时候,吃生豌豆,生蚕豆,生麦子,到地里吃。有些干部好点的,装作看不见。
我们还在地里烧生麦子吃,求生活噻。下放伙食团,没得吃的,打麦子时,饿了,就烧麦子吃。
伙食团下放
伙食团办不下去了,下放,粮食分给各家各户煮吃。分粮的保管还要扣粮食, 二两只给一两。分粮是分等级的,一个大人,正劳力,一天就七两米,妇女四两米,老人三两米,娃娃才一两米。
下放伙食团后,不够吃,只有吃那些菜菜脑脑,还吃烂红苕,拿来,回家淘,做成粑粑;树皮拿来,碾碎,推成面,做成粑粑,吊干,蒸,只有这样吃。
60年下放伙食团,一年一个人只分得40斤谷子,61,62年都好恼火啊!63年才慢慢好了。
为啥子没粮吃
当时要15年搞共产主义,国家要上征购,逼你的粮,非要收那么多,饿得清口水淌。全国那么多人,个个都要吃,就是这个道理,一步一步来的。不是毛主席干的,是下面那些干部搞的。毛主席起初解放,有个啥子,还不是一点都没得。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