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付玉娥(女,1926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者)
采访时间:2010年8月15日
采访地点:邹家村,付玉娥家
采访笔记:
付玉娥是我奶奶的嫂子,我一直叫她大奶奶。去年底刚去世,享年87岁。她去世的那一天我正在村子中,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旁晚我在村里的路上,碰到两个急急忙忙的叔叔正去她家。他们告诉我,我大奶奶不行了。我当时眼泪就流了下来。每年我回村子都会去看她,这次还没见到她,就走了,滋味很不好受。
我知道她身上是有很多故事,她的记忆力也特别的好。一辈子总是操心家里的事情,没有停歇。村里人都说她是干活的命,干了一辈子的活,走的时候没有受罪,这就是福。
我采访她是2010年的夏天,村子的8月是比较热的。在村里采访的老人中,她的脸是我最没法忘记的,皱纹如沟壑一样深,眼神感觉特别的无力。夏天炎热,她说眼睛总是朦朦胧胧的。我记得去她家时,她一个人在家。问起她过去的经历,滔滔不绝。在她口中,被饿死的人都是屈死的,差不多有十多个,村子挨饿特别严重。有点不可相信她还生了一个儿子,到娘家要吃的,才把小儿子养活了下来。
口述正文:
我叫凤,大名叫付玉娥
我叫凤,大名叫付玉娥。我十七娶的,十九有的你丙戌伯伯,他死了,又添了你荣姑,添了你荣姑就二十多了。到三、四十添的小顺,小顺下边又添的五妮,小荣下边添的是二妮,二妮、五妮、四妮,这不是添了这些孩子嘛!都是大一岁嘛!小三妮和二妮,现在想也想不出来,也不知道多少岁了,操他娘。现在学个舌(传个话)也学不好了,光想着挨饿了,这五六十年下去了吧。你大爷爷都死了二十年了,今年正二十年。操他娘,俺弄的(过的)太不好了。
拉着孩子去董家村深翻地
到小董家拉着你二姑和你三姑,两个都穿着口袋子。小三家刚生了贺祥,没让去,叫俺弄着这两个孩子(去了),(搁)在屋里地上,去深翻深刨,给人家铲的地乱七八糟,人家就不叫干了,就都回来的。老西曾送开水,送地瓜,就在那这么的干活,是有劲嘛!弄孩子就在人家董家村人的屋里地上睡,我操他娘啊,那是受的啥罪啊。再过了半月啊不知道是十天就回来了,叫深翻地的,那个棒槌子、棉花,到处都一大堆,都没有人要,也没有稀罕的,棉花都没有人拾的,那时候这么样,啥东西都扔了。
我八十多了,那时候是俺三四十岁,四五十岁吧。你寻思了的吗?受这个罪,你寻思能活到现在嘛!死的人都是那么个样的。现在我老了,嘴角上老是流口水。
吃食堂打吃的
五八年正挨饿,哎哟。那时候有啥,啥也没有。地都在队上,有粮食,种上地瓜也下不来,光饿。到以后吃食堂了,光吃菜蛋蛋子。光让这老百姓剜菜,啥菜也要,吃乱七八糟的苦菜。买来黄荆子菜,没有面子,攥成奇榴(菜加上点面做的一种吃的)。奇榴也不大,这么大,六个人打五个。那不是食堂里掺上菜给俺,俺这一帮打五个,也打六个嘛!就是打窝头票,六口人打六个,也打三,光省下来给孩子们吃,养气小顺(小儿子)来。他个人都占三,俺一帮才吃那三,不饿坏了。不填菜,知情是饱不了,饿得实在腿脚都不能跑了。你大爷爷说:“有水没?”我说:“有。”
你大爷爷在家的话就打六个,吃黄荆子菜,那是从东洼地那买来的,买的那种千层菜渣滓,不能吃。
锅都给人家揭了去
现在都忘了,都五十多年了,记性不大了。那时有四十吧,还不到五十。那时候是个啥乱啊。吃了一年食堂,就吃不起了,不吃了,没啥吃,这就停了。吃食堂才受了罪,都弄的乱七八糟的,锅都给人家揭了去,都砸了,还得个人买锅,啥也个人置,都揭了去,门脸子(门挂)都让人家揭了去。我操他娘,要铁,打扫家里可得干净。
小二来揭锅,我说小二你千万别揭俺的锅走,俺个人烧点水喝,没让他砸,俺找的东西给了他。光炼锅都砸了,俺这么着,他说给你打点干粮来。打了三个蛋蛋子来,吃了一个多点,喝了一碗水,就能跑道了,饿得都这么样。他说:“妮,吃上这点蛋蛋就能跑道了,不是老么病吧。”我说肿手肿脚的。他说让王红祥给你看看。我说看,光吃菜,再吃药,(身上)拿着没有劲,我把药给拽了,算活(算了)吧,不吃那个了。
王红祥挨饿在咱家
王红祥挨饿,也光在咱家,不家去(回家),他那更难了。在这里,他冬天要白萝卜,要白菜帮,他家里的那一帮(白菜)都腌咸菜,光在这里待的多。都挨饿啊。你奶奶活着也记不清了,都这么稀里糊涂的。你三奶奶更想不起来,你看你四奶奶说话巴巴的,她也想不起来。过去的那些事都忘了,你寻思能淌着这好社会的嘛。这再承包地,还知不道咋闹了。
孩子哭着要干粮
五八年挨饿,我瘫了刚活过来,光吃菜,拉着那一帮孩子了得?我饿得都不会跑道,差点死了。饿得你二姑也差点死了,最后也没死。压棒子瓤吃篦籽,吃啥啊,到以后碾也推不动了,放在抹布上蒸,蒸囫囵篦籽饼子,孩子哭着要干粮,这个是能吃嘛,可知情碾不能压了,搁在篦子,小三妮回来后,“娘,要干粮”。之后他舅来了,哎哟,要点水喝也没有水。他说:“不吃也不喝,再领着三妮走啊”。要干粮没有,就是蒸的篦籽饼子,能咽吗,得了你付家姥娘家帮着俺,到那要点地瓜干来,人家喂猪的那些谷,咱要点谷来,养着小顺(儿子),今天出了满月,我到第二天,十二里地窜了去,要了点谷来,和你三奶奶碾下来,又压成谷面子,一集吃那么一溜簸箩,还养着孩子。俺没寻思小顺能活着,饿得二妮快死了。俺就是光吃菜啊,我还骂你姑:“小荣,操你娘,别人不能动,你上八亩地那挖点青青菜来,扒拉点吃。”那时候打两舀子半粘粥,五、六口是够吗,添上一舀子多水,光咕噜一肚子水饱,啥也吃不着,光探着命活到现在。
饿得人都屈死了
你大爷爷还在刘家庙,在小司家河上,挑河,一天抬好几个死人。好嘛老水、老联忠、老联生都饿死吗。你那个四爷爷,今天晚上在沟上回来,到第二天就死了。饿得人,你说死多少啊,我的娘啊,老轱辘子(人名)弟兄三个,是老金田他爹,他爷爷,大喇叭、小喇叭,都屈死了,饿死了。喇叭家,是有病嘛,都是饿死的。在咱这门上,老水,他是老长印奶奶的兄弟,死了俺也不敢看,个人顾个人还顾不上来,饿得人就是一点劲也没有,连棍子也不能拄棍子,饿得长鸣一直喊着,光说:“到啥时候上地瓜糠子。”早呢,到二月不上嘛,吃上点地瓜探着命也死不了啊。可上不上来,还是等,都死了,也吃不上,那个屈死多少人啊。他们要是活到现在就是八十多了,都死了,还有爹娘,只活了一个全堂。
老红义家记得清楚,她和红义想着的,你看饿得郭家村都啥样啊,西生家都不会跑道的,(她是)斜眼子,你记得斜眼子增祥他娘不?她在那里摸着灰了,都饿糊涂了。
好嘛你奶奶的那个小金柱饿死嘛,没啥吃没啥喝。你奶奶死了两个儿子,俺也是,了不得啊。五八年饿死多少人啊。那时候你四爷爷在大么王家大队里,你爷爷也当书记,你大爷爷也当小队长,挑沟挖河当司务长,都不在家。挨那个饿,人家都没饿着,操他娘,受多大的罪活到现在。那时候好嘛饿死这么人吗,这逃过来的还是大命的。
挑水挣挂面吃
你奶奶后来,得了这两个儿子。她年轻的时候拉着这一帮也没有得好啊。俺也没有得好,她后来可享了福了,(以前)俺俩个人老是商量着挑水,了得嘛!出去好几里地去挑水,一看下雨就赶快挑满缸,俩个人一直挑水。给队里干活,是挣人家那斤挂面。晚上昼转,给人家挑水,栽地瓜,还有昼转给人家包棒子,包点棒子皮自己要,人家书生家的手快啊。去了两三个人挣三斤挂面,咱这好,俺和你荣姑去了,才挣二斤挂面,没啥吃,受了罪啊。
你老姑父家没啥吃
你老姑父家就没啥吃。那时候你老姑父在商店饭店,咱这里还有地瓜干、红高粱,推上一簸箩面子给他送到商店,吃白菜疙瘩、白菜帮。他还给饭店里烧火,没啥吃,(我)推上面子让小荣给他送去。他家里更穷的巴巴的,啥也没有啊。他那个村也死老么多的人。挑沟挖河是有劲吗,到咱这里。想福的不得多了,现在你看看多么享福啊。吃的啥,穿的啥,那时候还得做穿,做机。现在你娘的逼的光买着吃,啥也不用了。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