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葛海群(男,1932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傲厂里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0年7月
采访地点:长兴村傲厂里,葛海群家
采访笔记:
葛老爷子身材魁梧,说话底气十足。第一次见他是我跌跌撞撞冒冒失失的闯进他家,他戴着老花眼镜,坐在电视机边看电视——这是老人最大的嗜好,尤其喜欢看抗日、国共战争片。
摆好椅子让他跟我讲述三年饥荒时期的故事的时候,他气不打一处来。他以为我是记者,是来采访民生,了解民间疾苦,反贪污腐败的。对于三年饥荒挨饿,老人能找到借口——给苏联还账。对如今的贪污腐败,巧夺强占,老人找不到任何理由。因此,老人是我所有采访的老人中讲现实最多的一位,比如:低保不按时发放,年龄标准由60岁改为65岁;世界怕有大乱,因为年轻人找不到工作;去年队里因为超生罚款两万多,钱哪里去了;修高速、修铁路占了农民稳世万年的土地,少了口粮以后怎么办……
老人也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拒绝入党的人,拒绝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没文化,怕拖党的后退。
最让我意外和感动的是,我冬天找到老人,告诉他我在搜集村中三年逝者名单的时候,老人拖着患有严重支气管炎的身体,柱着拐杖一步三喘的帮我收集信息。
采访正文:
还债过难关
五八年上半年有吃,下半年冇吃,下半年搞食堂噻……我怕是问腐败的问题,现在腐败又冇问,问这些冇吃,这个人家,五八年喊为是……一直到六二年过难关,过了时间有两三年。这个事你怪得了人家?中央赔苏联……赔损失去了。那个时候人家中国有苏联专家啊,在我们这里,搞啊,赔损失啊。不是为咋个过难关呢,你拖了猪去,卡着你只要这么重的,重也不要,细也不要,我们中国就毛主席就不服这口气,在我们农村来说就不服这口气,你不要就往江里倒。他卡着你,是吧。蛋也一样,他卡着你,细也不要,大也不要,他一个铁丝圈,卡紧你要过这个铁丝圈,那时候是还债,还得过难关。
现在国家搞腐败又冇问起这些事,现在问这些事(三年饥荒的事)捋卵?现在腐败的几厉害,现公社大队全这样腐败,不过现在的时代就……那个时候,毛主席刚刚解放,年数不久,资金也不行,建设要建设,是吧。你当然群众就苦了,是吧,你总之苦日子就是这样过。你做现在这样过下去,这就不要说了,这是享福,享神仙福,这个福气是哪里来的?还是毛主席打成天下,建成一个新国家咯,还是这个福气来的。你问的这些事冇咋个意思,腐败又冇问,问这些有咋个用?腐败又腐败得这么厉害。
我挖煤来你炼铁
炼钢铁是……这个打主意(偷懒)的人呢,就活气(轻松),不打主意的人就累捱(累蛮力)的,夜里夜里担铁,走到那里担铁,又出工,整夜有咋个睡啊。江家龙九苟亲家,在哪里……彭家祠这个路上,冇睡,在马路上行(走)呢,行(走)着连(突然)倒进这个江里去了。你说睡也没睡的,人当然冇精神了,不是行(走)路就这么倒?
炼钢铁,一夜……落雨也好,咋个也好,你累了回来又冇吃,就捞了这斤多点米。按大小人口配,二两的、三两的、四两的、半斤的。那时候是十六两称(十六两一斤制),八两呢就是现在十两称的五两。那个时候是按人口配,我们这些大一点呢,就十二两(一天),也是(现在的)几两子米。反正是生产(主劳动力)咯,就稍微多一点。
好比我们在东边煤矿挖炭一样,我们五八年头上(开始)去呢,还吃到了斤多米,二十二两(十六两一斤制),吃到了斤半米一天。半斤米一餐,半斤米一餐呢……实际上食堂哪里有半斤呢?只有四两多点,他煮饭的要扣点。浸发(长时间浸泡)这点米去淘呢,他要发翻(膨胀)一点,多一点,饿起你……天天要做事,一夜要是这么搞,又冇咋个钱,那个时候,只是有吃,无钱。颜冲(地名)方喜,在江家龙,你们跟他还是自己(本家)吧?九婴家,九婴的爹爹,在挖煤炭,不是饿得不奈何,人家县里的来检查,他坐在煤矿上哭,打滚子,饿得不奈何。一天加了四两米,十六两称,加了三两多(十两称)米。
挖煤炭几苦呢,那时候挖煤,天光挖到黑,早上五点钟去(煤矿)呢,夜里十二点钟才回来。又不比现在一样挖煤炭,挖几个小时就回来了。那个炼钢铁,要这个块煤炼钢铁,煤灰(碎煤)又不要,现在的煤灰堆煤球,先完全(都)是大的,蛮大一坨的。那个时候又冇咋个机械化,又冇咋个,完全靠手挖,挖得进也是这样挖,挖不进也是这么挖,又冇炮放,那个时候发达也不行,是吧,现在就发达得快咯。
一天工一盒火柴
我主要是挖煤炭,挖了几年煤炭,不过也当了这么长年的干部,十多十年干部,七八、十年干部。我是六几年,可能是……我是从煤矿里喊回来的,喊回来当队长。我本身是挖煤,那个时候先是根生的爹爹当队长,根生的爹爹然后范了点错误,他总要从煤矿里把我叫回来当队长。
我那个时候当队长,那个时候我们公社龙部长跟我说,他说,海群,你有钱别乱用,留着。哪里有钱咯?是吧,无钱,做事集体做,又冇出去。上得(超过)一天,到生产队请假,上得(超过)两天,就要到队委会请假,上得(超过)三天你要到大队去请假。那个时候劳动管得严,不准乱走咯,你走了就怕出事咯,一个要生产咯。
你这些脑壳不灵一点的,累力不就猛累,脑壳灵活点的,聪明点的,还不就慢慢做,耙子把撑起(站在地理不干活)。到外面呢,做又是这么做,出还是天天出工。这个大年初一,江家龙眼子的爹爹,初一到湘东钨矿担粪,这还说得完?初一都冇歇(休息),靠担得这点工分,来养活这些小孩。
我们那时候的工分,塘边屋是分四分钱一天,十分分子(工分)四分钱,还要强劳力才赚得四分。这些娘花人(妇女),八的八分,九的九分,九的九分五。劳动力强的小孩四五分的,这么点分子,本身就冇好多钱,四分钱。我们队里还分到了角多钱一天,十分分子。你说生活到哪里来呢?
人家到星峰(地名)挖煤,这么多劳力在那里挖煤,煤又没挖到,工也要(工分要给)。人家去挖煤去了,每天也要打十分分子给人家。哎呀,然后星峰分了一盒火柴钱,做一个工一盒火柴钱,你说咯(能怎么办呢)。
一个裘裤三尺布
一个人口只发几尺布,是吧。后头就发一十四尺五,一个人口,刚刚做一套衣衫裤。先那个时候发展也不行,机械也不好……蒋介石他做破坏,把这些工厂全部用飞机炸弹炸了,一时你怎么发得起,是吧。他把你的厂子全炸了,不是布票也冇,冇衣服穿。开始是发十四尺,然后说少了,又补发五寸当荷包布,十四尺五。开头年把发三尺的,三尺刚刚连一个裘(短)裤,不是……那个时候说不完。
苦了好几年
苦是吃了几年苦,过难关,你还……菜还有咋个吃?有生冬瓜吃是好家伙咯。吃树皮、蕨根、糠饺,都吃了。我们吃树皮是米茶籽树的树皮,刮了面上的这层粗皮(不要),把中间的这层皮,拿到石夯里去捣,捣烂捣烂,就这么吃。吃葛藤粉,捣烂捣烂,打到这个水,去浸,浸了呢淀了,撵了撵了……搞烂搞烂,有些人就和渣滓吃了,有些人没吃,和渣滓吃了就屙屎不出。吃了这个粉呢,脑壳就会发昏。完整(就只是)是肚子里垫一下,垫着肚子冇肚饥,哪里垫得完。
山上这个蕨根喊路芨(方言),路芨根,也是打烂打烂用水去浸,浸了再来捞,它会淀粉,这个浆不是会淀出粉?有些人就这么吃,有些人就……禾仙草,笋子,山上生的笋子出来,这哪样冇吃到?这些就是吃过了才记得,没吃的就不记得。吃红花,那个时候红花还是种了,吃红花又冇得你吃,要肥田,这还说得完?
糠饺啊,糠饺就是碾米碾出来的糠头(谷壳),就这么捋成饺,给一点点米,捣烂捣烂,米糊一样,捋紧捋紧的糠饺,去蒸,蒸翻了就这样一个一个吃,吃了就屙屎不出。屙起来就要得何(不知道怎么办),用棍子到屁股眼里去扒。你不吃肚子里不奈何,吃了屙屎不出,有些人呢,吃了屙屎不出,吃点茶油,真正才屙得出,不是你哪里屙得出?有茶油的吃点茶油,冇茶油的哪里有茶油吃?你点油么,食堂里哈(全)收了去,收了搞集体去了,屋里又冇起火(生火)。
这些事,五八年下半年起,过了两年多的苦日子。两年多,两年多差不多三年,到六二年五月就散了食堂。五九、六零……是三年多,然后到六二年,四五月,他就发得这批粮食,得(才)有粮食吃。不是开头这些人完全饿得就这么倒,事还是要做,身体都赶不上。
尿屙裤裆里
那时候几多人饿的得水肿,你像我们解小手(撒尿)都搞不赢,本身这个时候要去解小手(撒尿),刚刚站起来,就做不赢,尿就到了裤裆里,还裤都屙湿了,身体不行,冇抵抗力了。冇东西吃,饿得就这么倒啊!我们老娘个样,我在煤矿里挖煤,我们家就我老娘在屋里,带着这些小孩。饿得就这么倒,喊医生喊不应,她说她得了病,实际就是冇吃。
攸县也有这么厉害,饿得不奈何,也有换钱的,也有换米吃的,拿衣服过来到过我们这里换米吃。还有些攸县娘花(妇女)嫁在这里的,你好比条仔(人名)的岳母,这里……前面这排屋,条仔的丈母,人家也是攸县的,饿起不得何,就出来讨男子(找老公)。
哑巴子现在死了几年,哑巴子饿起来了……他是湘东钨矿下来的,带在这里过继做崽,饿得不奈何他就带着做崽,云妹子冇崽,就是两公婆。
老实人吃亏
不过你奶奶也晓得这个情况。不过有些人,要吃得好一点,有些人……越是这个人騃(蠢),就越苦。越老实人越吃苦,也捞不得一点到,这个脑壳里灵活的,打得一点主意到的,他是稍微还饿得少一点。小偷小摸也有,就是脑壳里灵活,同这个人关系好一点,跟这些领导或者生产队的……后头落江老三当书记,这一年就活(轻松)了。他来当书记这一年呢,就这些人还饿得少一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们各生产队,自己脑子里灵活。仓库里关起有谷,你不敢吃啊,队里不敢发米啊,不敢动。他就然后呢加上他说的这句话,生产队呢,舂点米,一户人家发个几斤,按人口,发半斤里米一个人口,救命一样,又救到这下,是吧。人家粮食有是有啊,他卡着你冇发。一个人规定这点,你发了不就危险、犯错误了,又不要抓起你斗争了?斗起争来有些人起得手的(狠得下心的)也有打,有些人下不得手的也冇,有些人爆肚子(干坏事)。
世界上的人,说不完,有好的有差的,凭的凭良心的,有的不凭良心。好比你说这句话顶顶好,他说你说这句说坏了,像塘边屋贺XX……那个时候不是过难关,这里前面光如家,光如的爹爹本来就在生产队当会计,他说冇菜吃,写标语,写大字报,也是别的人要他写,然后一点话倒在人家身上——是他写的。抓起人家斗争:啊!冇菜吃?拿一个萝卜,这么大一个,这么长一个,买过来的,在你的嘴巴上这么杵,杵得你嘴巴肿起,抓起你台上斗争,你又咋个办法呢?他要做这些恶人,这是贺XX啊,塘边屋的,现在死了。这个然后又平反啊,贺XX又到这里赔礼道歉啊。
这些事,说了冇用,我是懒说的这些。冇咋个意思,人也要死去了,说这些做咋个?我们这一班人累饱了,几难搞,一个人。做现在一样是享福了,不过我们现在也享了几年福,现在出生的这些小孩越加享福。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