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刘朝贵(男,1937年出生,四川省泸州市合江县白米乡龙聚村村民)
采访人:吴文光(男,195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3年2月 6日
采访地点:刘朝贵家
采访笔记:
刘朝贵老人是在这个村子里采访的第一个老人。到村子当天碰到他,他说他认识我父亲,五十年代初和我父亲经常一起摆龙门阵。我和他约好次日采访,从讲我父亲开始,然后回忆转向他自己。以后我又两次去找他,就一些细节采访他,其中有他父亲“吃食堂”时被饿死,第一次采访时他没说,后来我采访他大哥刘朝云时才知道;另外还有“吃食堂”期间,发生的那桩一些人被诬陷的“偷公粮事件”,他也是被诬陷之一,第一次采访时他也没说。
口述正文:
土改时
我啊,今年76了。我一解放,就是当“儿童团”,以后当民兵。土改时,我家定的成份是中农,是“中间份子”。我们家七八个人,我是老三,我们是四弟兄,七姊妹,一个姐姐两个妹妹。
(解放前)我们种了你们吴家的地,还种我们七伯爷家的地,他被评成富农。本来要给我们评富农,村里农会要给我们评富农。我们老妈找村主任,说你看我们全部(全家人)手都是打起茧茧的,都是干活路,求生活,咋个把我们弄成富农呢?后来才评得个中农。土改我们家分了16分田土。
我读了四册书,两个半学期,没有读成功,因为我们弟兄多,(家里)没人干,要回家干活路。我们老汉是老实人,不会请人干,叫我回家干,我就不读了。
吃食堂
58年我去塘房去苦了两个月,后来回来,让我去管食堂。我管饭票,吃饭找我拿票,干部都找我拿。(食堂每人)只有斤半红苕一天,一个生产队一个食堂,统一吃饭,不准开伙。(每家)灶都是被翻了的,烧开水也不行,你要吃水,食堂有……
最饿的时候,是黄肿病多。我老汉得黄肿病,生产队有些人得黄肿病死,上面说了,你要用盐开水吃。我们那时年轻,20多岁,三两米一个人,你给我一斤米两斤米,我还是吃得了。我们那个会计就说我,你这个刘朝贵,吃也可以,不吃也可以。我说,是啊,吃点就过了。
我们这家人勤快又肯干,不管生产队的事还是……我给你说老实话,那哈食堂,我管食堂,又看粮食又看蔬菜,本来上面还是喊我当队长,我说我不当,我就是不干,你喊哪个干都可以,我不当,后来还是要当副队长兼粮食保管……
搞生产
古话说的,只要一匹马不好,就打死一圈马。很多调皮鬼不想干活路。一个人不干,就影响其他人。他不干(活),管它那么多,就出去耍。你喊我去干,我老子去山上睡觉,想着回来就可以吃饭,你说这粮食哪里来啊?
我说,你怕肚皮饿,就干。那些人,跟着捣乱,不干。你们生产干不好,国家哪里给你粮食?这就是大锅饭,不干我还是吃斤半。国家哪里有粮给你?是人民整人民。咋个整?不干活路啊,你喊他这么干,他偏要这么干,不出粮食,国家哪里来的粮食?
饥饿原因
政府搞食堂,国家是为了群众好,粮食不够吃,国家让找点代替品来,吃野生植物。所以我说,不怪国家,要怪人民。因为我清楚,我是干活路出身,我知道。百姓不明白的,他不听国家的话。
他就不老实干活路,喊他这样干,他偏偏说,老子我就那样干,我横竖有一斤半米吃。不怪国家,要怪百姓,是自家整自家,不是国家整人民,是人民整国家。就是这么来的,怪国家啊?要怪自己,自己整自己。
拿西南话说,是有捣蛋分子在中间拱,他是不想干,干不干都有吃。国家把田土给你,你要做贡献啊,你还问粮食哪里来?不怪国家,是捣蛋人,不想干。食堂化,是有一帮人在中间拱,是一些捣蛋分子。
有些人说食堂不对,食堂有饭给你吃,咋个不对?是你不干。生产不好,怪哪个呢?就想错了。那食堂“下放”后就出那些纰漏,我老汉就是下放后死的。
诬陷我偷粮食
我们这个生产队,都是人民整人民。那些狗日的妖魔鬼怪……那个田支书,就是个妖魔鬼怪了嘛——你七叔八叔就晓得噻——诬陷我偷粮食,说他们三个人坦白了(偷粮食),说有我刘朝贵在。我说,你们把证据拿出来了,你就送我去劳改。那三个人没说齐(事实不符),就没我刘朝贵,对不对?
刘公安倒没说哪样,那个田支书,桌子上一拍,就想打我。我说,你想打我?我说你龟儿支部书记给我少来些——那会我年轻啊。他说,刘朝贵你要打我嗨?我说田支书不要脸呵,是你打我正确点,还是我打你正确点哈?
乡长杨光明,他坐我旁边的,连忙抱着我,他说:老刘,你听我一句。我说:范书记,你要送我去哪里我都去,去公安局,我不推,我跟你去,你就不敢?我说,刘公安,你给我整归一(搞清楚)。我说你要不要我转来(回家),不要我转来,我就衣服裤子都带好,你就送我去劳改。我说你送我去啊,我不怕。
结果呢,上面是讲理的哦,不会把我关起哦,对不对?我刘朝贵就没在(偷粮现场)。后来,就放我回来了。给我背个骂名,说我是强盗,抓我的羊子抓我的鸡(指赔偿“偷的粮食”)。我说,我不是吹牛,你去生产队访问,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你问下,只要有个人说我是,我就是强盗。我和田支书干得多凶哦。到了文化大革命,才给我澄清了,才还我的名。
现在
现在,种了田土,不上皇粮税,还给你补助,你种了好多,还补助,还倒拿钱给你。以前啷个社会有嘛?开天辟地才有嘛,以前,哪个社会会这样拿钱给你种田土?
你看现在,国家是为群众打算。你满60岁,国家给你每月几十块钱,你儿孙满堂的也给你,开天辟地,那个社会给你几十块钱,那个社会会这么对你人民那么好?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