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管琴英(女,1940年出生,河南省光山县泼河乡蔡围子村人)
采访人:胡金铭(女,1990年出生,清华大学研究生)
口述时间:2012年2月19日
口述地点:周天保家里
采访笔记:
管琴英是周天保老人的妻子,采访那天本来只打算采访周天保老人,可说到59年,住在乡镇上并且当时还在读书的周天保老人并没有亲身经历饥饿,而家在农村的管琴英老人却回忆起了一天之内父亲兄弟三人相继因饥饿而死,九叔人还没死就被放在坟里的痛苦经历。
管琴英老人语录:
“那时候政府不准出去(逃荒),死也死在家里。”
“逃荒吃什么呢?外头捡人家吃剩下的红薯皮,剜野菜,吃那些活命。”
“那时候看死人,都不知道看了有几多”
“那时候有个说法叫拈花子,拿汤勺在锅里一搅,沉在下面的米就翻上来,趁机打一勺,吃得就多点。”
口述正文:
五九年乡镇上比村里好过一些
五九年要不是我在街上,我婆婆也饿坏了,我到处去剜菜,把蒿子、糠头、窝窝面,我捣碎了弄成蒿子馍馍吃,不仅给我婆婆做,还给我婆婆她亲哥送饭。我从小到处卖东西,认识的人多,食堂里有菜,我就去给人家做工,换点菜回来。供销社有月饼,我就去跟人换月饼,回来给我婆婆吃,不然也没有吃的。泼河街上还是比村里好一些,食堂里多少还有吃的。就是这样我婆婆的脚也饿肿了。
我妈妈带着小弟弟去逃荒才活下来
五九年我妈都跑出去了,带着我弟弟出去逃荒要饭。我大哥太老实了,一家三口都饿死了,我家里十个人饿死五个。我爸当了一辈子队长,五九年也没有一点贪心,到头来把自己饿死了,什么都不留给自己。我妈要逃荒,他总说不急,政府马上就解决粮食,结果一等不解决二等不解决。他是个很纯粹的人,相信政府马上就能解决,结果饿死了。我姥爷五九年还活着,他还有点谷子私人喂了点鸡,我妈那时候饿得不行,去我姥爷家吃了几顿饭身体好了,才引着我弟弟逃荒去了。逃荒吃什么呢?外头捡人家吃剩下的红薯皮,剜野菜,吃那些活命。
我大哥一家饿死了,爸爸吃菜噎死了
我大哥人老实,大嫂有羊癫疯,五九年大嫂先死的,我大哥到泼河街上来找我,说大嫂死了。我说我有什么办法,我也这么困难,天保还在外面上学,也不能让我婆婆养你。我跟我大哥回家了,从街上食堂打了二斤米回去。可怜我去他家里,他孩子还含着他妈妈的奶,没两天,小孩就死了。最后,我大哥也饿死了。
我妈走了,我爸在家支持不住,跑到我街上家里来歇一夜,第二天早上走了他找到潢师去,天保给他打了饭吃,那饭都是有定量的,他吃了天保就没有了。我在街上,娘家来人了都是吃不饱,把我的饭分给她们吃。打饭的人偷偷给点烟他,跟他拉关系,让他多打点。他打饭的时候说我是南头代销点的,家远,让我先打。
打饭的时候——那时候有个说法叫拈花子,拿汤勺在锅里一搅,沉在下面的米就翻上来,趁机打一勺,吃得就多点。然后趁人看不见的时候,打饭的又多给我打两勺。村里也有点米,哪里给人吃吗?大队干部都分了。最后都搬到我四舅妈那里住。
最后我爸被“清外流”给清回来了,“清外流”就是各个地方的人要回到自己地方,不能逃荒。我爸就回到蔡围子了。我小叔跑到街上跟我说:小女子,你爸被清回来了,现在在家里躺着。我连忙跟我婆婆说了,在食堂打了二斤米带去,在我爸家里住了两天,一口饭没吃,把菜园里的菜桩子剜了洗干净,把米菜都给我小叔,让我小叔做好了送饭给我爸吃,我爸那时候已经不能动了。我临走把家里的一对水桶,两张靠椅,我大哥的帐子挑回到泼河街上,不然放在家里会被人家拿走。我妈不在家,我爸不能动。
我一回去第二天,我小叔又来泼河,说我爸死了。哪里知道我小叔给我爸喂饭的时候,一口菜喂多了,把我爸噎死了,菜在他嘴里,吞不下去。可惜我爸米也没吃完,第二天早上就哽死了,饭还在嘴里没吞下去,临死老鼠还把嘴咬了。
在外流站看到逃荒的妈妈
我回去了。哭也没办法,我坐在那一直哭,洪姥姥过来扯我说:姐姐,你才莫哭了,该怎么弄怎么弄,你妈妈也没在家里,这才怎么弄哦。
我一边哭,一边收拾家里,把家里一个柜子还有个大桌子,打破,劈柴一样,用绳子一捆,挑到街上换米。那时候还落着点小雨,路上泥巴隆冬的,我走也走不动,慢慢在田里走。我把柴火挑到食堂哭,孙大姑人不错,把我的柴火换了几颗菜和四斤米、十斤萝卜。我说我拿去给我爸办事。
晚上我婆婆找了块布,做了双鞋。晚上正在做鞋,我四舅妈的儿子,在“外流站”上班,跑过来跟我说,看到我妈了,就在“外流站”里,让我跟他一块去看看。我跟他一起去“外流站”进去,外流的人都在里面,打通铺睡觉。里面点个煤油灯,昏昏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就到处望到处望。
然后听见我妈的声音正在问:你这个地方睡下睡不下呀?我在你这睡好不啊?
我听着是我妈的声音,到她面前去,看着她的脸喊:妈。
我妈看见我:哎哟你咋来了啊!
我说:你回来了,玉玺呢?
玉玺是我小弟,我妈说玉玺已经睡了。我说你把他喊起来到我家去。第二天,我给我妈和我弟一人弄一碗饭和菜汤,才跟我妈说我爸死了。
吃了晌午饭,我把四斤米和菜,还有前面挑过来的水桶、帐子,又挑回去,给我妈回去用。
走平常走的正路上有个沟,沟太大了,我跨不过去。我说,妈,这路上有个大沟,我昨天从这儿走就困难得很,我们走小路吧,我妈说好。
结果正从小路走的时候,看见隔着个水塘,对面有个人正在挨打,我看见了,都不知道那个挨打的人是我九叔。可怜他四十多岁才来一个小儿,想把小儿送到朱洼去,朱洼是我九婶的娘家,那时候朱洼还有点粮食。我九婶已经饿死了,九叔就把他小儿背着,往朱洼走。结果在路上,被人看见了说他是出去“外流”,就打。那时候政府不准出去,死也死在家里。我老远看见有个人在那挨打,被打得在地上睡着,站起来又打,拳打脚踢,旁边一个小孩坐在地上哭。我也看不清是谁,远远的。我也没得整啊。
一天之内埋了爸爸、七叔、九叔三个人
我就跟我妈挑着菜走,回到家把东西、灶台洗干净,煮饭。
正在吃,我小叔过来说,大女子,你两个打紧给你爸挖个坟。我就去挖坟。正在挖的时候,我七婶哭来了,说我七叔到潢川亲戚家里去吃了顿饭,回来路上,下雨一淋,死了,肠子都胀到外面了,死在路上。
我跟我小叔、小妹本来要给我爸挖坟的,七娘哭来了,让我小叔跟她去抬我七叔。我跟我妹就说把坟挖宽一点,他们活着是亲弟兄,死了也能手挨手。
正在挖的时候,村里xx他妈来了说:我跟你说个事啊,你九叔死在路上了。
我说:在哪呢?
她说:在十八屯那。
我说:那不会是被人打的吧?
她说:是的,旁边还坐个小孩。
我这才知道晌午路上看见挨打的人是我九叔。
我小叔把我七叔抬回来,我跟他说,我九叔死路上了,我晌午看见人挨打,也不知道是他。我小叔就拿了个杠子,拿个草绳去抬我九叔。你知道怎么抬吗?就用手把人往咯吱窝一兜,上面拉着,下面地上拽着。其实抬回来,我九叔临么了还没断气。我小叔说,大女子,坟还要再挖宽点,他们弟兄三个死一块。
我们把坟挖好了,把九叔他们抬过来。我喊九叔,看看他断气没,我妹妹也喊:九爹!只听见我九叔轻轻地哼了两声,才怎么办,也没得整,他这个样子我们也弄不活。我说,九叔,你在这睡着,我也没得办法啊。
临么了我们就回去了,吃了饭又去扯了两捆稻草,又来到老坟山上。我九叔那时候还没断气,身上还是软和的。我小叔抬头,我跟我妹妹一人抬个脚,把我九叔放在坟里,用稻草蒙着。
我小叔说:老九,你先在这睡着,明天早上我二哥和七哥就来了(我父亲是老二)。
其实那时候要是给他弄碗米汤,慢慢喂,能给他弄活了,可是谁有米汤把他喝呢?今天有一碗米汤给他,明天又到哪去弄?自保都难。
那时候看死人,都不知道看了有几多。我经常星期六晚上去xx家附近剜菜,一路上能看见好多死人呢。xx那儿剜菜的人少,因为他家那边的食堂还有点粮食吃,剜菜的人少,我去剜的黄瓜头、挖地菜、掐蒿子、萝卜茵,我能弄一大箩筐和一大包袱。我跟我婆婆吃,还要给她亲弟弟家吃。
第二天早上,我和小叔用块门板把我爸和七叔抬来了。我抬前面。我小叔说,大女子,你在泼河街上能吃到米,有力气啊,你抬前面。前面头重嘛,我就抬前面。
我那时候十八岁,我爸还轻点,我七叔特别重,压得我走路直歪。七叔是从我七婶家抬来的,七婶她家里养了个小鸡,她为了我们埋七叔,把小鸡杀了,炖在罐子里,还下了点挂面。结果罐子找不到了。
七婶直哭道:大姐诶,我的小鸡咋没见了?罐子咋没见了啊?
我在她家到处看,看到她儿子床上净是油脂麻花的,还有个罐子。我就问,七婶是不是你儿子把罐子拿走了吃了?我说,吃了算了,你才莫管他了。
我七婶看见直气,说要打死他。临么了,七婶弄了点面我们吃,吃完七婶哭着给七叔穿上寿鞋,我们就抬他到老坟山埋了。七婶家离老坟山远,七叔又重,一路上累得我啊。那时候村里边劳力能跑的就跑了,没跑的也饿得东倒西歪躺在家里,谁来帮忙抬呢?各管各家的事。
我家其他人
我小叔的儿媳妇在光山粮库上班,能弄点粮票,日子还能活。五九年我家里姊妹四个,大哥一家饿死了,我二哥二嫂带着大儿逃荒走了,小儿留在家里饿死了。最后我二哥回来了,后来有几年我二嫂在食堂负责打饭,我二哥每次盛一碗饭吃了之后又去排队,又盛一碗,一顿能吃七八碗。那几年我二哥吃得脸胖胖得,别人都叫他毛主席。
我妈跟玉玺两个人就不好过,娘儿两个,老的老,小的小,没依靠别人就欺负她。在村里食堂,人家不给饭吃,说她娘两个不干活,不给她们打饭吃。我二哥回去看的时候,她娘儿两个饿得在地上躺着,我二哥才找了粮食给她们吃。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