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佩吉(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02

口述人:邹佩吉(男,1944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者)

采访时间:2010年2月24日,2012年1月18日

采访地点:邹家村,邹佩吉家

采访笔记:

我在村里一般叫他长顺爷爷,他的大名在我第一次采访时才知道。像他这样的老人,我几乎大名都不知道。2010年我第一次采访他,那一次我采访完他,接着采访了他的老伴。第一次采访他我没有太多的感受,感觉他讲述的都是当时的概况。

2012年回访他时,他和我讲了一些我之前没有听说的故事,我印象深刻。“兄弟,你吃吧,不管咋着,你还年轻,摊上个活命。”这是他三姐省下一个菜蛋蛋给他吃时说的话,他讲这段时,声音嘶哑,眼眶湿润,气氛沉重,感觉他的回忆停滞在了那一瞬间。我也有点喘不过气来,感觉让他回忆起了那段痛苦的记忆。

“俺整整跟了父亲十年,他死了,唉……”讲述这段时,我也很难受。十七岁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熬过这五十多年的生活,长叹中似乎在怀念父亲,又像是感叹人生,我琢磨着他所想的。讲完饥饿的记忆,还讲了他为了生存去当了四年兵,六九年才回到村子。

口述正文:

五八年“刮五风”,东西都瞎了

五八年头半年问题不大,到了下半年就“刮五风”。我那年十六岁,咱这里“刮五风”,虽然说这么个程度,那是毛主席打天下,他喊出三面红旗万岁,人民公社、大跃进、社会主义好三面红旗,损耗的东西太多了,是吧,一心搞三面红旗,又和苏联又闹矛盾,那个时候。

五八年秋后,就是下边的政策理解不好啊,它拿着东西不当东西,都瞎了。什么东西都不往家里拿。生产队里那一年特别的丰收,街上的棒槌子扔的到处都是,地瓜都用耠子耠,拾吧拾吧,在地里刨上窖窝,东西在地里随着就坏了,都扔了。冬天,棉花柴呢,大兵团作战时,人们都轴转,也不拔也不拾,使掀锄溜锄溜就算活,拿着东西都不当东西。你看都这么样,你咋治。

集体干活不扎实

那个时候浪费东西太多了。再说,人们都往着集体(干活)也不扎实,产量不高啊,一亩地二、三百斤啊,现在一亩地千数斤,没法对比啊。六四年生活就强点了,道王小公社,成天开会,关切这生产啊,比早强了。那个时候一个大队为主,咱村和李家是一个队,咱东头这一队、二队、三队、四队。小郭家在李家三队上,那就强点了。那个时候也就是秋天、冬天挑沟挖河啊,这正常事在队里干啊,说是干啊,说实在的人们不那么扎实。

十六岁去挑河

从五八年,一开始还没有挨饿,到秋后就挑沟挖河。咱村里就这些地,每年也就是挑沟挖河,干这些事,也没有出去打工的,就是这些人啊。农村人又没有文化,咱说个实话。我十六岁就上河了,咱村里有好几个,男的女的,轮着抬抬筐。才上来吃个棒子面窝头,到后来在河上生活就紧了,吃棒子窝头都吃不上,吃一碗多白萝卜,或者给你点干粮,这么样干着。

我想着五九年冬天,六零年春天,不光生活紧,形势还紧,咱这在小司村挑沟人还轴转,你那个大爷爷当司务长烧火,我那时候小啊,十六七岁,管着到那里送面子、送饭,我都是背着那些黄菁子菜、菜蛋蛋去挑沟那里。

生活紧张啥都吃

五八年秋后冬天生活紧张了,到五九年生活真紧张了,家家户户都没啥吃,都截粮。春天到地里挖青菜,那个芽芽也好,(地)一翻青的时候都吃麦芽子。树皮都扒光了,你说还干活呢!到五九年秋后最紧了,我想着那个时候树叶子、地瓜蔓、地瓜叶人们都吃,特别是咱这里。家家户户都喂个猪,喂个羊,都散着(养)。在(院)场里糟蹋的地瓜蔓和地瓜叶一堆堆的,都是羊糟蹋过的,人们都扒拉扒拉的吃了。

到五九年冬天,家家户户都吃棒子瓤,光柴火、地瓜蔓,轧成面子,用地瓜叶拌拌,也是这么吃,吃这个。六零年春天,青青菜、苜蓿一发芽人们就找着吃。

我记着我十四五,家里好几口人,我跟红义嫂子去董家村找苜蓿捡啊,一头上午捡来吃饭。在地瓜地里,春天下雨冲的坏地瓜狼藉的,冲出来,都拾小地瓜吃,还有人们都看不见的(找着吃)。春天人们拔麦苗子吃,有的绿芽子都吃,麦苗子、树皮啊,揭下来就吃,生活到这么样。

咱这个村里,你爷爷、玉堂当干部,慢慢的知道过日子了,那是吃食堂。把村里挨饿的那些人,都喝点粥,吃点菜,吃点啥的,多少的均匀点啊,村里这么着。

六零年……到了秋后六一年就强点了。六一年,六二年强点,地瓜干、地瓜面就多了。六二年种多穗的高粱,种地瓜高产,那时候生活强点了。

俺年轻逃了个命

我想着俺那个三姐,在沟上省下一个蛋蛋子,拿了家来说:“兄弟,你吃吧,不管咋着,你还年轻,摊上个活命。”老人家都在那里躺着,我吃不进去,俺那个姐说:“不管咋着,兄弟,你吃吧。”到这么个程度。不管咋着俺好歹的没有饿死,年轻逃了个命。那里(人)有年纪没有抵抗力,你说那一年,就是那年春天最很。

俺父亲六零年二月十七死的

小姚家他伯、他叔就是那一年死的。过完那一年冬天,六零年春天俺家里也没有啥吃的。就是俺父亲六零年二月十七死的,我想着才过了年,二月十七。我那时候十六七,俺二姐那时比我大六岁,她二十三。俺大姐比俺二姐大十岁,那就是三十三。那俺哥又比俺大姐大三岁,那就是三十六。俺爹可能是五十多,六十岁数。我光想着俺爹二月十七死的。我从七岁没有母亲,十七没有父亲。俺整整跟了父亲十年,他死了,唉……

那个时候咱这个村也不算大,二百多口人,一天伤(死)两,人都抬不动,使牛拴上拖子往外拖啊,五九年最厉害。别说打幡(出葬时的一种仪式)、出丧都没有啊,使个拖子搁上牛拉出去,这还不孬。俺爹死时,陪灵的也没有,就是俺兄弟俩守了一宿,使拖子拉出去。大春堂哥和你四爷爷上大孤岛(回)来,回来体格还强点,他俩刨了窝子埋了,使牛拉去的。俺哥到了外头去不了(坟上),就算了,我也没去。就这么样埋的,还顾上出丧,使棺材嘛,这么样埋的。好嘛六零年那一年死人特别很,到了这么样你说咋办啊?

谁也不顾谁

俺这个紧张,把五八年生活紧张,俺和他们分开生活,俺哥、俺嫂子一帮。俺和俺三姐、俺父亲三个人一帮,这么过,这个事啊,光知道些,都忘点了。

大小(大侄子)就是生活紧张那一年死的,就是五八年那一年死的。年轻孩子吧,生活紧张身上没有抵抗力,沾一下就完啊。那个时候,不用说兄弟们,就是父子孩子都不想顾,谁也不想,两口人谁也不顾谁。有的在别人手里夺个蛋蛋往嘴里搁,谁也不顾谁。

那个长柱哥分开家,家里就这么几口人,想着把他的秀英(女儿)拽(扔)到井里,吃食堂时。长柱是舒亮他大伯,吃食堂差点把孩子拽到井里,多少有那一份(吃的),他把孩子那一份吃的。他想着办这个事,多么紧啊。谁也不顾谁,饿得这么个程度。在下边(地上)走步道,爬个坡都走不上去,好嘛孩子们躺下晒太阳都不动弹,到了这么个程度。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