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顺英(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00

口述人:谭顺英(女,1937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落江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0年8月

采访地点:长兴村,谭顺英家中

采访笔记:

老人家就我家对门,隔田相望,她也几乎是看着我长大,但我和她之间几乎从来没说过话,哪怕我和她孙子是同学,小时候经常去她家。

老人和我之后采访的谭顺英老人是亲姐妹,大跃进开始前的1956年,老人嫁到这里,当时老人的公公在村子里担有要职。我第一次坐在老人面前听她讲过去,声音不大,语速很快。作为当年村官的后代,经历、见证过更多。除了三年饥荒之外,老人家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还遭遇过批斗,对于来势汹汹的红卫兵,老人记忆犹新。

采访正文:

       一层一层逼过来

五八年搞集体,哪样啊……塘边屋、罗家屋、周家屋哈(全部迁居)在落江。先也冇好多人咯,一户人家几个子几个子……不带小孩的调到这些地方去了,男子人,男的,调到外面去了,完整(就只有)就两个子老人,这些娘花人(妇女)在屋里,带孩子的。先哈(都)在落江,甑蒸饭,这真是,是这样搞。

这里是……不是贺文凯(当村书记)吧,不晓得是哪个,我家老倌(公公)派到九渡当书记。老娘(婆婆)去出工,我老娘还在世咯,养着珠仔,我就带崽咯,有时候她带咯,我就去出工。担铁管,我家老娘就去担,担了几回……我老娘那时候四十多岁子,帮我抵任务啊,近的就是我自己去,远的就是老娘去,换我在屋里带孩子。

在三度(音译,地名)担铁管,夜里打门,门都推倒了,墙都推到了。五八年担铁管,喊要去担,要一天一夜(来回)。夜(半夜)里喊:“起来。”哐当,土砖屋,门都要推到,你怕是啊。这些队长……他逼她,她逼他,上面逼队长,队长逼社员,夜里没起来的——“哐当”,睡都冇得人睡。先那两间烂土砖屋噻,门都推倒的。“起来起来,担铁管担铁管。”哐当,就推过来,我说人都要会被打死。上面逼队长,队长逼社员,一层一层逼过来。

       浮夸风,搞乱的

我家老倌(公公)在九渡当书记,九渡这些人极喜欢啊。躲着藏着给这些人吃……谷打了,你不晓得几多噻。“夜里你们去舂(谷),别做声。”舂了舂了……第二天有吃咯,别说咯,别声咯。九渡这些人讲起我家老倌噻,几出名啦。这里也偷啦,偷着夜里舂啦,舂了米煮着吃,不是你吃着这三两米、二两米……我们养(生)小孩还只有三两米啦。碾了米伙食堂煮饭咯,还要扣一点,哪里有三两米啦?那时候晓得何该(怎么搞的),是这样搞。夜里弄舂,偷着舂了米,不是不饿死些人啦。这一年就是天天舂米,带着珠仔天天在外面舂米,阿弥陀佛,那时候。

我家黑仔是六零年的,六零年养(生)着我们黑仔。养了小孩,现在吃咋个……基本上是,鸡都没看得种,我们就是食堂里端着这点粥就是这点粥,端着这点饭就是这点饭,端着这点青菜就是青菜,是南瓜就是南瓜,咋个就咋个。食堂里反正老大一锅这些东西,齐家(一起)吃,个个一哈(都)吃咯。反正食堂有个事务长,有个买菜的,煮饭的几个。今天如果有检查的来了呢,他们就买起菜,队长带起,或者检查的,这样吃。别的社员就是青菜,冇咋个菜,现在有鱼有肉有豆腐,先哪里有,就是点青菜,大锅煮。冬天就是白菜萝卜,大锅煮着有咋个油。我说养了这个八九个,我没吃到……刚才那个孩子(老人的小孙子),没吃到(现在)一个孩子这么多。又冇肉吃又冇鸡吃,你说现在煮汤吃,又冇当归又冇咋个。六零年不是阿弥陀佛,浮夸风,搞乱的。

       冇吃卖孩子

那时候冇吃,几多人卖衣服啊,这些人拿着卖,有钱的就给点米给点钱给他们。

这些人造孽咯,冇吃,担起小孩,放在这里。有些人冇小孩,就带着(领养)咯。担着出来担几多呢,这里老石(罗家屋石姓人家)他们不哈(都)是这样出来的,担出来的。攸县(隔壁县)担几多小孩在这里,八队还有个国香,祥仔家带着做女,冇吃,箩担着,担到这里来了。我伯伯家也带一个,后来有吃,寻回去了。周家屋雷生,姐姐嫁在上四旦,两姊妹,也是带着的,也是攸县的。还有玉娥啊,也是担起来的。哈(都)担起带过来的,带(领养)了很多小孩。

我老娘(婆婆)要说带(领养)一个,我说你是冇咋个说的。有吃的然后哈寻回去了,有些没回去。

我继爹是胀死的

罗家屋冬姑,喊他冬姑聋子,她说她有稗子,摘了做饺吃。喊咋个也苋菜,也茄叶,这些……号都不记得了,砍了砍了,煮了煮了,就这样吃啊。我们种菜咯,就刮点白菜,吃点白菜,坐在里面(冬姑家)煮,冇盐冇油。咋个草都吃,还有点咋个……现在给猪吃都不吃,野苋菜,还在汉背去摘,摘这些野苋菜。咋个葛藤根啊,咋个蕨根啊,挖起……打起(弄成)这些粉,哪样没吃?

吃糠饺,我家屋里(娘家)老弟吃了糠饺完全是,屙屎不出,吃了屙屎不出。我饿也做得,吃点这些零星(零零碎碎的)草也做得,也不敢吃这些糠,我老弟完全就这样扒。娘花人(妇女)就更加(苦)……一个人,冇男子人(丈夫)在屋里的,更加……吃红花啊,我记得我后来的爹爹(继爹),我娘后来找着他上门咯,颜冲(地名,隔壁村)的,也姓谭咯,冇吃,六零年冇吃,煮起红花吃,吃红花然后胀死了。

       文化大革命死了好几个

然后文化大革命噻,把我们这个屋全部围了,一哈到反啊,一哈到反,围了围了……落大雨,夜里把我家老倌(公公)抓了出去,抓了去斗,斗……在那里(村礼堂),那时候光汽灯火呢,那里不是爆了个汽灯呢,汽灯爆炸,炸了几个人,八队一个炸了个面,现在这个孩子还是一个这样的猴子脸(毁容,满脸是疤)。爆了个汽灯,炸了个脸,这样才抬到汉背(隔壁矿区)去了咯,就散了场咯……就没斗咯,斗安徽(塘边屋人王玉虎,一个从安徽过来的地主)的去了。

周家屋还有哪个吧,生生的打尖(音译,一种酷刑)打死了。生生的这么捆了,打尖打死了。这里有两个,一个阿喜,吊死在王山,怕了,吓死了,抓了去,他怕了,吊死在那里王山上。这些人就是这样搞乱的抓啊,文化大革命,阿弥陀佛。我们大门边这些标语背起啊,骂我老娘(婆婆)这里那里。就是这样搞乱的,阿弥陀佛。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