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玉娇(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97

口述人:谭玉娇(女,1940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刘家里)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采访地点:长兴村,谭玉娇家中

采访笔记:

老人一张嘴就说起了隔壁老人刘寿雨因为吃糠撑死的过程,估摸着这是他脑海中对饥饿最严重的事件。关于刘寿雨老人吃糠撑死的故事,有数位被访者对我说起过,说法都大致一样,但玉娇老人说的最细致,因为刘寿雨老人去世时她在家,几乎见证了整个过程。

老人家在村东边,讲述的时候和老伴坐在一起,边干活边说。老人也是第一次和我见面,讲述毫不避讳,语气生动,说起“吃饭看脸色“时依旧义愤填膺。

采访正文:

 

       吃饭看脸色

我是水头跟杨梅山下(的铁厂里),担铁管,我们在潞水担铁管,是四狗仔叔叔当大队长,带着我们去。是这样,今天晚上去,今天晚上通夜,在那里路上……在火田贝江睡,用稻草铺着,稻草盖着睡。

到炼钢厂回来吃点饭就可怜了,看面色啊,要吃这点饭,东缩西缩。“你的饭不在屋(生产队)里,不行吃,屋里(生产队)的饭归屋里的饭,你出去外面吃外面的饭。”有点感冒呢,你回来冇吃。我回来帮他们打禾(双枪、收割水稻)还缩缩缩啊,打完禾还冇饭吃啦,还要看面色啊……在风景冲打禾,我回来,回来透(休息)一天噻,几苦呢,我说我回来透一天。哎呀,他们这么说:“这是冇吃咯,你的饭在那里钢铁厂去了咯,你冇吃,我们的饭有给你吃啊?你吃了让我们饿啊?冇吃,完全冇吃(绝对不给吃)。”哎呀,我歇了这一天,我咋个有病(不管什么病),我说我去,我还是去那里(钢铁厂),在那扯炉子(拉风箱)。

你还是打禾呢,你不打禾还说你是装病咯。

       白天吃不饱,夜里吃不了

你奶奶办幼儿班的时候,我在缝衣厂,在傲厂里呢。我就是炼钢铁的时候,然后我爹爹带我去缝衣去了。我爹爹先(以前)连(做)衣服噻,我跟着他去学徒噻,到了加工厂就好一点咯。缝衣厂呢,也有个能力好的,强就有吃,能力差的呢,也冇咋个大吃。

我们呢,未西哥领导,当厂长咯,我们那时候冇年纪,正好是青年的时候,也要开青年会咯,有时候开些青年会。那时候文化水平呢,这些缺少,我们读一点点书,又学会计。夜里呢,又要去搞夜宵,搞夜宵呢,就喊我们去搞。我们夜里吃夜宵呢,夜里总是吃不完的东西。你参加了点咋个东西(什么组织)就有吃,没参加(组织)的就冇吃。

全部,只要你做得手艺的,就哈在厂里,反正是喊加工厂。很多人吃饭啦,吃饭的时候噻,就是蕹菜,就是猪吃的蕹菜一样,这就是这么剁啊,跟猪食一样啦,就是吃猪食。饭呢,先的时候怎么……洗米,夜里呢,煮熟米,第二天早上又打点水放里面蒸(前后蒸两遍),说多有点饭,蒸着吃。“哎呀,今天这点饭,有下落(着落)啊。”他说今天这点饭有下落(着落)啊,装得几碗啊。

先天蒸熟了,第二天又打起水又去蒸,不是有这么多咯。那时候家家户户是这样,过难关啦,那时候。晓得那时候怎么这么冇吃呢。还说就是要你节约,越节约约好。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写起标语,到处是这样。

老百姓划不来

我到了缝衣厂啊,缝衣也没缝咋个衣,有依得你(让你安心)缝衣啊,冇啦。也东调西调啊,调到那里石下(音译,地名)插田,调到九渡(地名,隔壁村)插田,冇得你静心学(缝衣)啊。

我走了几个地方啊,走九渡插田,给他们打禾呢,吃泥鳅,吃泥鳅用咋个烧呢,冇油,得(用)稻草烧,稻草贴着,稻草去烧,烧起香喷喷的,就得(用)点盐抹一下去吃,香啊,那时候吃起,也好吃啊,也吃得啊。

在这麻原垄里,这插田比赛是……喊插秧队一样,哪里没插到啊。你插得慢,你根本就冇秧,根本就拣不到,你就在后面。调你东调你西,累得这些人啊,有些人累的人家月经都冇了。夜工是别说,我们落雪是……夜里就是这么外面过,吃又冇啦,累着冇吃,就是冇吃。个个吃了亏,冇有天光冇夜(部分昼夜)。总之就是这个老百姓划不来,当不得这个(有)岗位的,当干部的哈(都)有吃。话说回来,我们当一点小小的为之(说是)青年,就又是种看法。当了点官,好比会计、出纳、保管,就还好一点。

       蕨渣最难吃

我们是六零年结的婚,我嫁给他的时候,去他屋里,还吃咋个稗子饺(团子),到田里弄的稗子,和稗子和壳,去磨,磨了搞稗子饺吃。我没吃?我又不是样样吃了?我没吃?吃了一点,这个人生成(注定)吃不的,我不吃,生生的饿,我吃得心里不得何啊,吃稗子饺,尽糠啊。稗子有咋个好多粉咋,磨了,尽壳壳,我跟他嫂嫂两个人磨,磨了在那里吃啊,吃稗子饺。

米茶籽,一种树。小小点叶,刮了这个皮,挖烂挖烂,给一点点米,然后去捋,捋起这么大一个,这么大一个,煮起浮起,好吃啊,这个饺还吃得,溜滑。就这个蕨渣饺吃不得,蕨渣是这样咯,挖得这个蕨根咯,一根根吧。洗了洗了,洗了些泥,用石坑去挖,挖烂(捣烂)挖烂,有粉噻,和粉和渣滓,去捋紧,捋紧捋紧去蒸,蒸了就这么吃,刺喉咙管啊,这个皮皮,割喉咙管,疼啊。

要别这么吃,吃蕨粉,蕨粉又还吃的啊,溜滑啊,你哪里有这么多粉呢?这个蕨有咋个好多粉?冇吃的时候,和渣滓和粉一起搞咯,你尽搞粉,哪里有这么多的粉呢?哪里经得这些人吃得老大一餐啦。有这么多粉是吃得啊,溜滑。

我糠饺也吃过了,胡萝卜叶做饺也吃过了。我跟我嫂嫂两个人噻,我理仔哥哥的婆娘,搞到胡萝卜这个叶,挖烂(捣烂)挖烂,给一点粉,然后炒着吃。 还说好吃呢,这些胡萝卜叶煮饺。胡萝卜叶给点粉放里面,做成这么大一个,我自己吃,还卖了啊,汉背(附近矿区,工人多)还卖啊,五毛钱一个啊。这些人冇吃也要得何(没办法)。我们自己也吃,吃了(味道)好像好吃,冇吃,饥荒难忍啊。

我样咋个吃到了(我什么都吃到了),不过比别个要吃的少一些噻,样咋个我吃到了,我们这一世。

隔壁老倌是吃糠胀死的

老倌(谭玉娇老人邻居刘寿雨,死于1960年)去世的时候,我只晓得我们队里吃糠饺,吃糠饺的时候呢。他这个人呢,吃大食的,老倌几高几大的人。杨生当书记,还跟我爹爹吵架,我爹爹说:“你这样不行啊,人都要搞坏的啊,你是这样。”他说我爹爹,他说:“你是捣乱份子,你不懂这一行,你就不行(准)说,现在是咋个时代?”我爹爹不也是老革命,跟你老爷爷(曾祖父)一起呢,是老革命呢。我爹爹是这么说咯,他说:“工作方面呢,归工作方面去做,不能下行政命令,他说人家到了这么多年纪,也到了七八十岁,冇肚子饱,要人家做事,就做不得咯,就要肚子饱就做得咯。”老倌就吃大食(食量大)呢,队里就打饺,打糠饺,吃这些蕨渣滓饺,和糠去搁(搅一起)。这个老倌呢,多吃了,他老娘(老伴)不在,吃了冇消化,冇消化就这么喊这么哼,这样呢,他自己开头用手去勾……他死的时候我在屋里,用手去勾呢,然后勾起不得何(没办法),手挖得死肮脏,拿着柴,在中间屁股眼中这么转。这里(当时)说:老倌,你别转啊,转烂了屁股眼你怎么搞呢?他说:反正是要死了。

杨生说:“你是这样做不得,你吃了去死,个个出工,你吃吃得,做做不得,这哪里有这么一个好事?不行。”这个老倌,先做事是个好料子,吃得亏。他说杨生:“你眉毛短卵毛长,你还来教育我,我是咋个人?我种田的时候,你还在哪里开花。” 他又不怕,先只要说得高就好咯,浮夸风,先哈(都)是空架子,他要讲实事求是,要跟你作对……杨生就捆起他咯,不是哪里来的捆呢。抓着他呢,抓老倌斗了一下,这一天,斗争,斗了一下。发五风的时候抓着你不那个……就吊了下,气了下,这个屎不就炸(胀)紧了?这样不是……回来呢两天就死了咯。屙不出了,胀死了。老倌,生生的被糠胀死。完全是吃糠饺饿死的,搞死的,埋的那天我也在屋(家)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