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尹乜英（女，1932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东边）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采访地点：长兴村，尹乜英家中
采访笔记：
想起老人我就想起“家徒四壁”这个词。这是我第一次见老人，老人也是第一次坐在镜头便跟我讲述，非常简陋的居室，多年一直一个人住。
我能感觉得到镜头面前的乜英老人有种别的老人从没有过的兴奋，整理口述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我也问自己老人的这种兴奋来自哪？可能是年老清贫的生活以致几乎没有年轻人进老人这个门。
老人很难具体想起五八年和六零年什么特殊，但我说起“过难关”这个词，老人像是猛然间被拉回到某个地方。面对镜头，语速很快，不带悲伤。
在我采访老人几天有次相遇，老人靠近我，没有前奏后语地说：“我那时候累得月经都没了。”
采访正文：
集体互哄
我先在火田（地名，隔壁镇）咯，结婚结在这里咯。我复查来的，我是不记得是哪一年，刚好土改复查结婚在这边。先年（以前）我们饿是饿饱了，做就做饱了。我在屋（家）里，田里搞（干活）。男子人（男的）去烧窑，老倌（老伴）去烧窑去了。后生呢就哈（都）调了出去了，就是娘花人（妇女）在家里，多有点年纪的在家里。东调西调咯，这些人，烧铁矿这些人冇天光冇夜（不分白天黑夜）。担铁，担铁管，担铁管烧铁，先这也烧了不是。
搞集体集体……个个想打主意……你像现在这样种（地），歇也歇了……你如果搞得工分多，你就多有点粮食咯；你如果工分少咯，你就（粮食）少咯；你搞得冇（没有工分）就冇（没有粮食）。你肚子冇饱，不是做下（做一会儿）做下又歇下（歇一会儿）？还不是哄摆子，你哄我我哄你。
肚子饿了，孩子没了
说起我养的孩子，可怜了。我们养（生）得迟，为这个事去了，还养（生）得小孩？养（生）得崽就冇清场（不得了）咯，男子人东调西调去了，喊出工咯……不是就是打禾。去迟了，斗争……去迟了……“你在家里做咋个东西？”就（罚）站立，站起那里。“你做咋个？”干部就：“你做咋个东西？你这么迟才来？”你这个饭呢，你今天就扣了，今天冇吃。
我头上养这个女儿，冇大人带咯。你说哪个在屋里带呢？冇哪个带啊，就这么随便踢啊。小孩带小孩，又冇吃，大人也冇吃，小孩也气。我不就放在家里，随便他哭啊。
在那里修塘坝，这里打锣……打头道锣，就起床；打第二趟锣，就吃饭咯。公家搞饭咯，端碗饭，吃了这点饭，就背起耙、粪箕，就走。你去迟了，饭又扣了，菜也扣了，冇吃。
我先在老屋里，现在起屋（建房子）到这里。先在老屋里，听得打头道锣，我跟老娘（婆婆）说：“打锣啦，放女儿放这里。”“哪个给你带崽啊？”她说那个给我带崽？我说：“你去（修塘坝）咯，我带崽，你去顶任务。”这里打了锣，就要上山（修坝）去……去迟了，冇吃，冇吃还要站立，站在那里，还要斗争，可怜了。
然后我饿了两餐饭……背空肚走到那里，早上也冇吃，中午也冇吃，饿了两餐。哪里做得点咋个（什么）事，软了去了（全身发软），做不得了。做不得还说你，“你吃了去死？你怎么在屋（家）里做咋个？你事不做事。”被这些干部又说，又骂你……是这样啊。小孩缠住了个身，你不缠身，自己一个人，吃了点饭我也去了咯，是不是？一起去咯。
他不分带小孩的还是不带小孩的，要分一下噻，带小孩就去迟一点咯。这些干部冇是这样，要一动就齐动，走兵一样，一动就齐动，动的迟一步呢，冇饭吃，你的饭锁在里面。中午呢，送饭冇送给你吃，你中午到了那里还冇吃啦，冇吃，饿两餐……被这个女儿饿饱了。然后被她（婆婆）带这个女儿，还有咋个女儿？冇了，然后女儿去掉了。生了八个，为之说救了四个，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去掉一个，还有一个咯……冤枉几多小孩。
吊着一口气
六零年不是可怜了啊？吃又冇得你吃，做要做。先那时候一哈（全都）冇吃，哈冇吃，你不种田？种了冇（没有粮食）。他说全劳动半斤米，哪里有半斤米咯，你问了总该晓得咯？她们娘花人（食堂里的妇女）做好给你，好比你现在要吃，你领，他们办饭，他们蒸咯。我们有时候少了咯，领到这点米咯，就拿着挖烂（捣烂）挖烂，就多打点水放里咯。煮点粥，半碗就半碗，一碗就一碗，救气（吊着一口气）一样。吃咋个啦？吃鬼，吃了你去做一下事一下就消（化）了。
偷也冇（很少）。萝卜公家种了啊，你肚子饥了也有时候说，去摘一个吃。吃的吃，摘的摘，摘了还能怎么？摘了还不就摘了？摘了是公家的，公家种，公家吃。我是……逗（引）起别人骂噻，我是…… 我是不得过。我是说，我人蠢蠢呢，有吃就吃，冇吃就算了。我是……你要我去摘呢，我也不。逗起他们骂，人家种了这点，上了桌子要吃，搞集体就要吃咯，搞集体人家不要炒菜？一调羹也要这一调羹咯。这些人也摘，有时候摘，有时候也冇。
有哪样吃哪样
有时候冇吃，挖根，喊咋个根呢……蕨根。冇吃咯，冇粮食称，就挖蕨根去了。山上去寻，寻蕨根，挖回来屋里洗，头上洗了点泥，拿到石坑里去夯，把这个蕨根打烂打烂，又去洗，洗了捞了淘了，这样把根丢了，让它沉着（淀粉），是这样咯，是这样吃啦。吃蕨粉就吃得多，你也去挖我也去挖，这些人说吃蛋一样，有时候说有油就煎一下咯，冇油就还不是煮一下煮一下，吃粥一样，填满肚子就散场（完事）。填满肚子还不是易得消（容易饿），这些，有的很粗。
吃树皮啦，这些人说剥了皮吃。我吃是吃了，不过说多吃点少吃点咯，我怕屙不出。你也要去外面做得这点事，你要做。挖得树根咯，挖着回来呢，柴一样。背着回来，屋（家）里又拿着打掉些泥巴，干净洗了洗了，洗了又去打烂打烂。
我们咋个草都吃了。说咋个根咋个草，别人吃得你也吃得，还不是跟着别人走？别人是这么做你也是这么做。有哪样就吃哪样，样样吃了。
糠饺就拌起吃。个个吃这个糠饺（团子），也拿着吃咯，这点饭就给这些小孩吃咯。大人就拿点饭咯，拿点这个糠，和起吃咯，就吃糠饺咯。糠是那里（公社）碾着咯，这些人就拿点糠咯……拿这点糠挖烂（捣烂）挖烂，拿着做饺，捏不拢，就捏了去蒸，就这么吃，下点盐放里面，就这么吃，做成怎样就怎样吃，你只要吃得。你肚子里冇货了噻，肚子里不得何（不奈何）啊，咋个就想着吃了，横搞直搞咯，就我这一世也搞饱（折腾够）了。
老倌是被糠胀死的
那边一个老倌（年过半百的男性），那个老倌现在死了，不是吃糠饺啊……江仔的爹爹，吃糠饺，吃糠饺屙不出，屙起这么喊。然后像现在一样坐着，给个凳子坐着，要他儿子去挖，用这些调羹，让调羹去撬。哪里去挖得，挖不出，像这个泥巴一样，梆硬的泥巴一样，就自己拿手指去挖，用手去挖，手挖不出呢。你是这么挖挖挖，挖得来？少吃点。要少吃，如果多吃点，不就是胀死的？胀得死啊，他不就是胀死的好歇（才怪）啊。
他就这样吃尽的，你吃尽（全是糠）的又屙不出咯，就更加受不倒（身体受不了）咯。人又做不得咯，像别的人咯，挖点树根啦，挖点咋个根咋个根，去挖咯。
饿死了不就饿死了，死了这么多年了。唉，有些人说你顾得我到（你照顾我），我顾得你到（我照顾你），哪个顾得到啊（谁能照顾得了）？你顾不得我到（你管不了我），我顾不得你到（我管不了你），顾着自己去了（自己管自己），你还顾得人家到（你还能管得了别人）？
这年过难关，真的是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