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培(河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93

口述人:胡德培(1939年生,男,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油坊店村人)

采访人:胡金铭(1990年生,清华大学研究生)

口述时间:2012年2月13日

口述地点:村民连文芳家里

采访笔记:

胡德培是我爷爷辈的老人,59年他家虽然人丁兴旺,但总是老实受气的角色。兄弟五人只活下来他一个人。聊天中感觉德培老人是个很典型的农民,老实、善良、也有些狭隘。他没什么文化,凡事只凭主观感受做判断,所以他的话里总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他聊了很多村里的人情世故,心狠的支书、受气的兄弟、可怜的妇女,在他的描述里,中国的农村几千年来似乎都是这样,从没变过。

 

被访人引言摘录:

“街上有掉的狗骨头、猪骨头,都捡回来烧了吃”

“59年是受真罪的,像我们这些还活下来的,是受了好大好大的罪啊”

“当时煮个稀饭,比肉都香,几里地外就能闻见米汤味,缺粮食啊”

 

口述正文:

 

往年农村穷,都南逃北奔的

我村里街上有三个队,我是西队的,也叫三队,那时候我们这里穷,都南逃北奔的。就跟现在打工一样,这儿到那儿,那儿到这儿。哪儿能生活就去哪。往年胡荣毅,是我大儿,是我老婆改嫁带过来的。也写到家谱上了。到了59年,没吃的,能跑出去逃荒的都跑了,都往潢川,往湖北跑。跑不了的就饿死了,像我这样在村里的,拣野菜叶子拣草皮子吃,硬饿饿过来的,是受了真罪的。

 

59年大食堂四个月没开火

那时候大食堂从(59年)9月到过阳历年(59年腊月)都没开火,食堂打不到一点饭,有四个月没饭吃。我都是在田埂上挖野菜,吃糠,吃糠吃得大便要用棍子拨,都拨出了血,我们是硬饿饿过来的。可怜现在的人吃饭,吃不完就倒了浪费,当时一碗淘米水倒街沟里,人都能趴着喝。街上有掉的狗骨头、猪骨头,都捡回来烧了吃,你爷爷就捡过,跟吃锅巴似的,吃那个度命,那时候苦的很啊。现在开放这个世界,胡锦涛坐朝,现在多好。

我妈熬过了59年,结果在60年死了,当时刚发粮食,给解决新米吃,我妈饿久了,突然吃新米消化不了,吃完脸都发肿,最后死了。临死老鼠还把她的脸啃了半边。

 

59年我家里兄弟5个就活我一个人

我兄弟姊妹里,我妈亲生的有七个,只有我大姐二姐两个姑娘,在我家姑娘为贵。59年她们已经出嫁了,不在油坊店住,她们都是十来年前过世的。我爸在我妈之前娶有一个我大妈,我大妈死了留下一个儿子,是我那个傻大哥,算上他我在我家男丁里面排老六,我最小。我妈生的大哥十七八岁就抽羊癫疯死了。我二哥当兵,十六七岁死的,当时当兵不像现在,要命。我三哥德修,58年吃食堂受了气,吊死了。他当时饿得不能干活,食堂队长说你光吃不干,挑他的错。当时我们老胡家受了多少气啊,不是我现在说这么一点,当时街上张xx、艾xx,还有姓赵的,都压制我们老胡家,打人打得厉害得很,这样的事都说不完。

我四哥德思59年死了,也是吊死的。再就是我胡德培。我三哥有两个女儿,59年饿死一个。我大姐当时有五个儿子,吊死了两个,她大儿子长得好,人又会说,又会唱,结果58年吊死了。啥事没有,有天吃晌午饭,他自己跑出去吊死了。她二儿子当兵,西藏解放了,他连转业证都没有就跑回家了。我二姐有两个儿子。那时候我家庭大,在街上摊有三间屋,我家里人要都活着,现在能有七八十人了。

我们村里有一家人全饿死了

村里有个叫胡华阶的,他们家庭是做烧酒的。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加上孙儿孙女一共十好几口人,都在59年饿死了。胡华阶大儿叫德乾,跟我一样大,德乾有一儿一女,大儿叫传胜,他还有个大女儿,59年都死了,当时两个孩子都好大了。胡华阶二儿子德坤有三个女儿,三儿子德殿没有儿子有两个女儿,都是59年死的。胡华阶的女婿王从明 59年也死了。之后胡华阶他女儿就改嫁到南边去了,61年也死了。王从明生前有七个女儿,他老婆没奶水,只能用米汤喂,七个就看活了一个,最后跟着她妈改嫁走了,后来嫁到槐店,嫁给一个理发的,现在还活着。王从明他老娘59年过世了,在油坊店过世的,他娘临死还有个寿木。

饿急了不仅吃老鼠,也吃人肉

那时候不仅有吃老鼠的,还有吃人肉的,我家跟我共一个老太爷的姑娘胡xx就吃过。她嫁到傅山侯老湾住,59年饿极了,把人肉煮着吃,人肉不像猪肉厚,皮薄,煮起来打卷。当时煮个稀饭,比肉都香,几里地外就能闻见米汤味,缺粮食啊。不是说当兵吃皮带我相信呢,59年是受真罪的,像我们这些还活下来的,是受了好大好大的罪啊。现在家里的剩饭,剩下三天的干饭稀饭只要没坏我都吃,我们受了罪的。

 

村民抢肉吃结果把人打死了

我们村南头有个病号室,生病的去那看病,那里头动不动也死人。有一个叫胡德旺的,她丈夫姓杨,在北街上偷偷割了一斤猪肉,病号室病人们看见了就要抢他的肉吃,他不给,就把他打死了,然后一人分到手指头那么大一丁点肉,放嘴里嚼嚼就没了。我当时也在,还分了一点肉。那时候人吃人啊,抢肉不给就打死他。饶是德旺她丈夫长得五大三粗的,白胖白胖的,59年饿瘦了,又在当时那个情况下,能奈何几个人?在病号室活活被打死了。59年死人遍地遍,死人就跟现在蚂蚁一样,不算什么。

    私下杀猪会挨打 打人的人都不讲亲戚情分

有天晚上八九点时候,我去看传武他父亲,他正准备偷偷杀猪,看见我来了,让我帮他,结果那天开六个大队的会,用棍子一打猪就叫,被发现了。我慌忙躲到床底下,结果一铁锹给我捅出来了,然后五花大绑吊起来打。那天把你爷、你大爷也在我家,也被吊起来了。那天晚上吊了八个,当场把传武他爸打死了,然后才把我们都放下来,再打两分钟,我也没命了。现在大队的张传本,我都不理他,他实际给我喊舅舅,那时候他十八九岁,一棒子就照我身上打,那时候人又饿又吊着,一棒子下去差点打死我,传武他爸打死了才把我放下来,不然我被打死了也没有今天了。还有个打人的老阮是我姑表,跟我妈一个姓都姓阮,老表也不管用,照样打我,打得还可狠,差点打死我。到了60年我们又和好了,他也认得我是老表了。

有的村民私自杀牲畜却诬陷别人

我们队里支书张xx自己把牛杀了吃,结果倒诬赖是队里的王从明杀牛,结果把王从明打死了,张xx还捉队里李士龙的错,李士龙是富农成分,开小队会,让他站在当中,说他干了什么什么样,捉起来照他脸上就扇了两耳光,李士龙回去就吊死了。

还有一次杀猪,59年传胜偷偷杀了头猪,猪不大,有二三十斤吧,我跟我妈也去帮忙了,分了一点猪肉。结果刘山那边的党支书徐XX知道了,传胜就说是我杀的猪,传胜和徐XX喊开我家的门,他们把肉拿走吃了。现在他们见了我喊老叔,我就说,现在你们才认我是老叔了,从前我在你们面前就被当个畜生。

   

大人为活命把亲生儿子溺死在水里

    我家闺女荣儿生下来没衣服穿,是捡的陈大姐家小孩的衣裳。陈大姐之前嫁一个姓张的,生了个小孩,姓张的当兵走了,她又带着儿子改嫁了艾满花。艾满花不愿养她的儿子,有天她家艾瘸子说你今天出去走人家要是还把小孩抱回来,我就打死你。胖嘟嘟的小孩,一岁多,陈大姐就把他扔在李洼大塘淹死了,小孩往上爬,她就拿草皮把他砸水里,淹死了。你看59年要命不要命,活脱脱的一个小孩把他淹死了,大人自己都没吃的,小孩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扔水里淹死了。淹死了小孩,陈大姐都把衣裳清了给我,我给我孩子穿。

    村里浮夸,粮食都交上去了,上级检查只好作假

有一次县委书记马龙山到蔡桥乡东边的张棚村去,为了迎接县委,村里的支书就煮干饭他吃,他走了,又没饭吃了。都是作假,粮食都交了,哪里有粮食,就是支书手里还藏了一点粮食。马龙山对付上级检查不也是这样,下面都是稻草,上面放点糠麸,放卫星说我们亩产高。最后60年马龙山也被打倒了,我们村里的老谢、老阮最后都挨了批斗,戴手铐挨批斗。

    59年的人千辛万苦就是为了个嘴

59年的人千辛万苦就是为了个嘴,看见豆子、野菜、骨头都想的是能不能吃,缺吃的啊。58年打的红薯、棉花、花生,都堆在那里,动都不让动,动一下就要你的命。收上去都交给大队,大队再交给上面。也就大队干部能弄点,哪家大队干部家里没肉没点粮食?像低保到现在也没给我钱,菜籽钱也没给我,都让大队黑去了。我们农村低保应该一年得七百的,我头两年才得四百五,大队结账扣一百五,不给,吵也没用,到今年直接就没了。城里头低保高些,有一千一,像我们农村才领几百,还扣我一百五。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