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中娥(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92

口述人:尹中娥(女,1925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傲厂里)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采访地点:长兴村,尹中娥家中


采访笔记:

在我采访老人后的两年里经常闪过老人的这张脸,她是我采访的所有老人中脸上皱纹最多的最深的,印象颇深。采访之后一年,老人去世。

老人坐在我面前讲述近一个小时,但几乎从开始到最后眼眶里就没干过,而让老人最动情的就是讲述到这几个孩子和自己年老后的生活——遭罪太多。其实从采访到口述整理,我能够强烈的感觉到,相比三年饥荒,老人的老年生活更让人感到绝望。

采访正文:

     

我这一生,狗B都不值

我不记得是哪年(出生),岁数我还是记得,85岁,八月二十四满85岁。老了可怜啊,唉……我这个苦命是别说,说起我就眼泪来了。哎呀,五八年是冇吃,我们是吃糠饺啊,草饺啊,吃这些啊。可怜哪里有吃,有咋个(什么)啊……可怜养(生)了这么多孩子啊,养了九个,六个女儿,三个儿子,救(只留下)一个儿子,五个女儿。这些孩子吃了亏啊,可怜,我这苦是别说起。

六零年正好养(生)我们长生(儿子),养(生)我这个崽,又不是……有咋个吃?有咋个饱?可怜,现在说养崽(生孩子)是这样啊……这(以前)真的是蛋都冇吃,鸡同(和)这个肉是别说起,冇尝。这真是说,我家娘哈(都)是到伙食堂领,或者领三斤米,两斤米,领回来,屋(家)里锅里面煮,煮点粥啦,或者去蒸点饭啦,一个碗,蒸二两米,三两米,四两米就没蒸过,冇啊,冇这么多给你吃,一餐蒸二三两米,就是这样吃啊。有咋个菜吃?有咋个饭饱?

可怜养(生)我这个崽是……这里正好五月十九养(生)的,正好六月初几就打禾,只有十多天,没上二十天,这里就分了做事,就分工,队里做事,晒谷。可怜,有些人也好啊,说“她是养(生)了小孩,还没满月”。这是照顾我,要我别担(挑担子),只是用手功夫,担担子担不得。可怜,屋场里这些人也好。

哨子叫这里就要去,去迟了要罚分子(工分),还要扣分子,罚分子。是哪个在我队里办点……他说:“这个金文婆娘哪里去了?几天冇出来,做咋个去了?假冇请假。”

这样,队里这些人说咯,“人家养(生)了崽。”

他说:“咋个啦?养(生)了咋个啦?”

“养(生)了儿子,可怜,也是女里面牵了个儿子(前面都是女儿,现在生的是儿子)。”

“养(生)了咋个天子?”

是哪个在我队里办点?可怜,(说我)冇请假。十多天就分工,就分你做事,晒谷。晒完谷以后然后就出工,田里做事。不是现在这么不经老呢,就是养(生)小孩的时候没注意,又冇吃的,肚子冇饱。这里小孩要吃奶,别说吃好的,饭都冇吃,冇饱。冇吃就死禁(干熬)啊,冇办法啊,是这样的时代,也是说……可怜我洗衣服哈(都)是夜里洗,白天哪里有时间,白天要出工,要做事,这里哨子叫这里就要赶紧,就要去。

然后就出了月(满月)咯,小孩有几个月来了,这就搞这些名堂吃啦,磨谷饺啊,搞秫米,稠草,苜蓿,搞这些草。煮熟煮熟,石坑里捣,捣烂捣烂……磨起糠粉,用粉筛筛了,这样搞起,捏起一个个,去蒸,蒸着吃。吃这些糠饺,吃了屙屎都屙不出。

个个是用称称的,还有咋个借?冇借,哈(都)是吃伙食堂。有时候煮点粥吃,有咋个菜吃,咋个都冇吃。受这样的罪,深罪啊,我是完全受深罪。我是这么一个苦命啊。让我早点回去,早点钻泥,不要是这样吃这么多苦咯,我伸长了脚,眯上了眼睛,随便在山上听鸟儿叫,我自由自在。我还冇受气,冇听话。不抵(值)啊,我是完全狗逼都不抵(值)啊。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