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年英(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91

口述人:周年英(女,1940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周家屋)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采访地点:长兴村,周年英家中

采访笔记:

去找年英老人的时候我心虚,怕她拒绝。因为此前在老年协会碰到老人在老伴,得知我在采访三年饥饿的事情,她老伴当时怒目圆睁的对我说:“全是时代造成的,有咋个(什么)说的?”至今我没采访到她老伴。但年英老人和她老伴不一样,得知我是罗三娥的孙,对我热情。在村中,她和我奶奶罗三娥合得来,一起上过山,挑过铁,打过禾(收割水稻)……有过硬的交情。

年英老人是我碰到的极少的头脑清晰之人,说话特别有条理,非常严格的按时间顺序说,同时讲述中明确地知道要表达的是“我”,不是“我们”,也不是“人家”。老人在讲述中出现次数最频繁的就是 “苦”、“可怜”。我理解村里人用这两个词的意味,这两个词包含了我们所谓地辛酸、难过、煎熬、折磨、无助……最糟糕最难受,太“苦”,只剩“可怜”。

 

采访正文:

       做不得就冇吃

五八年第一吃亏。我是五七年来的,结婚噻。我是州比(地名,隔壁镇)红色农场(五八年筹建的国营农场)里的,红色农场二分场的,你姑姑(我大姑嫁在州比)她们那过去,过去还一个大桥,我屋里(家)就在那。我是五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来咯,是吧,十八岁来,十九岁就养(生)这个铁仔,大崽叫铁仔。真的是吃尽了苦,怎么吃尽了苦呢?主要是这个儿子上了身(怀孕)咯……不说还冇……说起来噻……哎,就怀了孕咯,是吧。

可怜这个老倌(老伴)就出去到那里去了,长安(音译,地名)修河去了。我不是背(怀)着这个儿子在身上?这咋个事就要做,真的是可怜,唉,背起身上(怀孕)也要做……搞铁厂,那个杨梅山(地名,在村东边),杨梅山是榨油的地方,你还分不清咯,就是九队那里,现在那个烂屋那里。搞铁厂,天天要去,我们老娘(婆婆)么,不去,也是没做惯。五八年真的是可怜咯,你不去?不去也是要去,五八年五风你是不晓得咯……五八年这个五风真的是天天要做(事情)。

五八年八月初九就养(生)这个大崽,养(生)那晚还要调过去卸草,我们人哈(全)在落江,有人证有物证,这个人还在啊。调到卸了草,然后初八日夜里养(生),就回来,一个灶,你奶奶烧柴火的这个灶,做得四四方方喊灶,去烧木炭,一个人要烧好多木炭,然后再拆灶养(生)崽。无哪个(谁都不在,什么东西都没有),养(生)咋个崽?你今天不去(干活),看见你带(孩子)在家里……那,白旗子就舞过来了,那时候专门插白旗,是喊五风噻,就要插白旗子给你,天天去啊,可怜。养(生)了孩子的苦,更加……人也只有十九岁咯。到处走,小孩有咋个吃啊?五八年这个儿子有咋个体质?真的是冇点体质。我吃这个苦真的说是……你说有吃(却)又冇吃,做不得的就冇吃,做得的就有吃咯,我大起个肚子做不得就冇吃咯。现在说咋个吃不得,咋个吃不得……我们先是可怜,真的说。

 

      我一个人守着周家屋

我们全屋场全部迁居,到落江(地名)噻,那里三组,我们四组咯……一个这样的五风,喊别人来占天下,就是我(一)个人守着全周家屋。贺春生,塘边屋(地名)的,去年才死。这个贺春生,在我们队里领导,我们全队反正冇一个人。以前只有两个大门,我现在周家屋咋个变样……蛮远不要说,就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吃食堂,哪里有咋个吃啦,你做不得,我们全屋场就我一个人在家里,今天满月,就要到那里去,就要到落江去住,就要出夜工,这个是这个形式,风气,这怎么说呢?这个风气是硬是有这么大,今天夜里要是查到你在屋(家)里,领导就冇客气给你,真的说!你这带着小孩敢坐在屋(家)里?真的说。我记得同你奶奶,五八年,刚刚满月,吃了两个蛋,可怜,九月初就这个……夜里就要去,就要打夜禾(出夜工收割水稻),和你奶奶,我记得,两个人夜里就要去。

起(建)王禾(地名)这个塘坝……八队这个里面有一个大塘坝,不晓得你晓不晓得。我们在里面,哪天夜里不出夜工?这些蔑、竹织的大撮箕,天天(做事)啊,可怜。管你咋个带小孩不带小孩,你是天天要到夜里十一点钟回来,这些木皮钩子勾着撮箕,拖上拖下。咋个都做到了,是咋个都做到了,真的是冇吃冇用。

      五九年更加苦

五九年这个风气是更加了,也是吃钵子(食堂蒸饭的器皿)啊。我一个婶婶,他一个儿媳妇是这里傲厂里(地名,村第八组)的,也是嫁在这里,煮得几升米,说做酒,更加冇吃咯……也是蒸钵子饭啊,不是一样?我婶婶家接媳妇,煮得几升米,自己钵子带点饭去,还有咋个?还说我煮多了,一个小甑煮得这点。你屋里咋个做正事自己屋里端饭去,冇吃,反正是蒸这么一点米。

五九年第一冇吃,是啦,更加冇吃,苦啦,可怜,也是蒸得一点点米,规定有好多饭,也是集体蒸。做么,可怜,天天要去,日日干。集体这一年多几多事,这真的是……烧草木灰,这些草噻,镰好镰好,用泥去粉了,怄了……多几多事,反正是你天天去,天晴落雨……一样的冇吃。这些过程啊……哪个没尝这个味道,吃这些苦你还有咋个?集体这些苦是,真的是吃一世苦,到现在也是说看……现在这两年还是休息了一下,歇了。

       节约一把米

节约一把米的事情我就记得,冇吃是六零吧。我不是六一年又养(生)了一个?六一年又背肚(怀孕),五八……六一,这个女孩没救到,这个可怜。一个罐子,一点红纸背(贴)在这个罐上,天天吃一两米呢,要拿出一点点放这个罐里。现在还有这种罐,泥烧的,这种罐子,背(贴)点红纸放上面,要你节约一把米,天天,可怜要滴点米放里面,蒸得这点饭是生不生,熟不熟。

哎呀,冇吃,真的是冇吃,可怜,过这些苦日子……先前有咋个好楼,好屋?这两间老屋还在啊,一个罐子送点米上(楼)去,一个板子盖着的楼,背(怀)起一个女孩在肚子里咯,然后(楼板)卡着这个肚子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说起就可怜,自己吃了这个苦,说了有咋个……说起就眼泪……不说就冇,说起来真的是几痛苦啦。卡着这个肚子上不得上,下也不得下。踩着板子有翘噻,它是盖楼,等于没用钉(子)钉,是这个原因噻,我们这两间老屋还摆起在那里,给我老弟嫂住。这真的说是……然后这个女儿还被樟树打死了,这么可怜苦情。真的是这么,苦啊。后来硬是哭几年啊,可怜,说起这个痛苦噻,硬是,真是的冇吃啊,可怜。

       房子封了

萝卜偷到了也吃生的也有,外面扯了就吃,先就是白萝卜多,吃生的。还有种这个……现在叫西红柿,先我就不知道叫咋个名字,可能先前就是这个,也是结起一个圆圆的圆圆的,看得种……专门有种菜归种菜的噻,要么就是偷点这个,摘了吃。就偷这些啦,其余哪里有咋个?其余你不敢。

我看过几多事,可怜我们的老屋拆了……我们又做食堂,可怜,这个上面,一个大食堂,哈(全)是吃食堂啦,最大(多)的说是……冇年纪的吃二两啦,自己家里冇菜种啊。不是这一年说偷了饭去,怪我们偷了,门都封了,拉了封皮,你怕是可怜,实际上我们没偷噻,是别人偷了,我们哪里偷了。总说我们藏在千年屋(棺材)里,说千年屋你懂得到吧?然后揭开就找了,冇噻。我们的老屋现在大崽拆掉了,先等于就是我们老堂屋做食堂,实际上我们哪里偷了,可怜。几痛苦,把我们的东西都搞了,收了去了。我那里这么清楚呢,等于这个四弟兄我是老大咯,我们老倌家四弟兄。

咋个都吃

食堂是称好这点饭给你吃,称好放这里。称这点饭,给点给狗吃,还喂两只鸡,吃到我名下……这个春珠(四弟),只有两岁多,他不去(迁居落江)要跟着我,他说起来还(只有)两岁多,你说吃亏不吃亏,称这么一点点饭来呢,分到我名下呢,你说吃了几多?有一餐冇一餐,就这样,冇吃!真的是可怜。

吃这点……禾仙草啊,可怜!这真是说,咋个(什么)都吃到了,糠饺,这如果有两个糠饺噻,还你一个我一个(分着吃)。这个蕨是别说了,山上这个蕨你是知道咯,这也(能)吃的。就是吃这个草跟这个糠饺是难吃,我娘屋里爹爹来了也是啊,也是吃糠饺,可怜,蛮高蛮大的老倌,七三年死掉的。还不是吃糠饺,也是吃糠饺啊。这个可怜是真可怜,你说吃别咋个还冇。五八年背肚是……今天有两个苦鱼仔给你吃是,真是的……哪个夹了点豆腐乳给你吃是,还是看得起你。这个老娘(年过半百的妇女)夹了点豆腐乳给我吃,可怜,这个老娘死了,建良的奶奶。

我连不记得了,山上这个喊咋个(什么)树皮,咋个名字,连不记得了,吃这个皮,这个皮我不记得,剥到这个皮吃,我反正吃了这个皮……蕨是挖到这个根咯,禾仙草是田里这个咯,现在还有。还有一个牵藤的叶,结起这个小小的绿籽这个,叫刺草,藤有刺,拿这个叶去吃,摘这个叶去炒,我喊不得这个名字出,炒了炒了吃。肚子冇饱你咋个(什么)都要吃,可怜。这个糠饺是吃了完全屙屎都屙不出啦,真的是屙出咋个血来了。你不吃就肚子里不得了。

糠饺、禾仙草,还有树皮,蕨,南瓜根,咋个根都吃了,哪样不吃?可怜,有这句说这句,随便咋个吃。

       舅舅是站着饿死的

舅舅是饿死的,我舅舅是咋个舅舅呢,我娘是八团(隔壁乡)的,我娘的老弟,我喊舅舅。我舅舅真的是饿死的,生生饿死的。我舅舅的名字我不记得,有这句说这句,记不清,不晓得咋个,只晓得姓刘,咋个号我还是不晓得,我娘姓刘他也就是姓刘,是吧。我自己娘是叫做刘莲姑,舅舅的名字我不晓得,是饿死的。站着饿死,人家在这个……有个亭子,饿死在亭子里,死在外面,站着。你怕是这个舅舅不苦?站着死在亭子里。

这里本大队我记不上,晓得也记不上了。说不得乱的咯,是吧,说话要说实际啊。五十多年噻,年纪也只有这么大,十九岁。就是这些事啦,其它的事就记不上了。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