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英(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90

口述人:周雪英(女,1940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长兴)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8月7日

采访地点:长兴村,周雪英家中

采访笔记:

周雪英是我采访的第34个老人,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到她家的时候,她和儿子正在重新装修房子,说把老房子修修得了,盖房太花钱。

在饥荒最严重的1960年,老人还没嫁到这边,她还在娘家,娘家在隔壁镇。1958年,老人所住的地方规划为国营农场,名字很红——红色农场。说起曾经的红色农场,如今老人还是满脸满足。是啊,红色农场是“国”字号农场,和周边的普通村子比,意味着稳定、富庶、被重视,委重任,高人一等。

农场负责种粮,养各种畜牧,几乎都已失败告终。说起五八年,老人说她自己被委派在农场养兔子(两年后,几百只兔子全死光,老人又调到猪场喂猪),没炼铁,而隔河相望的对面公社,高炉高耸,浓烟滚滚,日夜不休。那不是在炼铁,是在炼狱(人间地狱),因为到六零年,农场没饿坏人,而隔河相望的公社,老人的原话是:“饿死几多人啊。”

老人在农场饿的没有普通的公社厉害,但说起1960年,老人的代名词是“过难关”。这词我听过很多次,采访过的老人都这么说,那是村子里老人对1960年的特指。整理口述再次从老人口中听到这个词,突然有种紧绷绷的感觉。是的,年过七十的老人都出生在解放前,几乎都出生赤贫,要么是长工或者佃户或者其他什么,受过剥削,也经历过生死瞬间战争、大洪大旱的自然灾害,也经历过解放后的各种运动,也见证感受过无数生老病死……这群经历过磨难最多,最不拿自己当回事,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最能吃苦受能还无怨言的人说起六零年像是从鬼门关爬了回来,过了一次“难关”,要怎样的凄厉,才能逼得这群人用这样一个词。

采访正文:

 

兔子死了,兔子笼成碗柜

 

我那时候“过难关”还在州比(地名),我是六一年来这里的。那时候五七年在县里开会,五八年上半年建场(农场),等于我们就是二分场。隔一条河,我们这边是农场,河那边是公社。下半年(农场)就扩大了,就扩到白蜡(地名),我们“红色农场”不是起(建)几多猪场呢。等于是这样起一排(老人比划),是这样起一排,全是这么起这么起,起了八个猪场,黄泥山(地名)也起了。兔子场,猪场啦,羊啦牛啦,农场里哈(全)有。

农场里那时候调(买)了些羊是那种绵阳,哪里喂得成,东北羊,买了几百只,今天死两只,明天死两只,哈(全)死了。兔子哈(全)是这种长毛兔,我们在里面喂,喂两天,又死了……还打针啊,专门一个兽医打针啊,搞到五八年,六零年……六零年还喂了,这一年我们喂着……病兔子,六零年(以后)兔子就冇了,然后调了我们到猪场里。

这些兔子笼做的极好,上一个(笼)下一个(笼),后来这些人抬着做碗橱。

拆屋肥田,集体吃饭

 

五八年铁没练,对河(河那边)公社里炼了,一夜这么扯炉(拉风箱),对河是搞这么一个炉就在江边上。那时候我在这边养兔子,看得他们天天在里面炼铁,夜里搞通宵,我们农场里没(炼铁)。农场里六零年上半年呢……等于做咋个呢,种田咯,拆了几多屋啊,那时候农场拆几多屋啊,拆这些土砖屋,挤在这些火砖屋里住。人多的住两间,人少的住一间,挤在这些人家里住。土砖的全部都拆了,拆了这些土砖屋肥田,拆了哈(全部)担到田里,担在田里肥田。冬天呢,就喂畜牧咯,这些人。田又没栽禾,上半年栽一点禾,下半年就全部种薯,西瓜,和禾佬豆(黄豆种在稻草梗上)。门边的田就种西红柿,现在有买。这里乡下哪里种了,就是农场里种了,这么大一个。两三毛钱一斤,这些人买着吃,吃得少了,买这些当零星吃。

五八年还好,五九年也还好一点,就是六零年(冇吃)。我们农场里五八年甑蒸饭,随你吃,搞食堂,别的地方还没搞咯,实习咯,下面的人追到农场里来看。“农场里搞食堂啦。”这些人这么说。摆起这些大桌子在晒谷坪上吃,大桌子,几十桌,等于西山(音译,地名)的,白蜡(音译,地名)的,全部迁到州比来住,都在二分场住。这些墙壁上挖起眼,一起搞食堂咯,这样食堂不就,蛮大啦,几十桌吃饭的,三四十桌吃饭的,农场里搞起头。别的地方还没搞,那时候。

吃多了屙不出

 

我们那时候在家里喂兔子,一餐吃着二两米好像也有了,不要累力。我姐姐(周俭英,1934年出生,也嫁在长兴村,姐妹俩隔河相望,被采访者之一)……我家新仔(周俭英的大儿子,1958年生)戒奶,冇吃……等于带到我家戒奶。我娘那时候在这边给我姐姐带崽,带我家新仔。我姐姐要做事咯,不做事就冇吃咯,要罚咯。那个时候,我姐夫走到井冈山去了,冇吃咯。戒奶在我那,在我那待个多月。

有一年冬天,我们喂兔子回来我们也去……我们那时候搞妇女队,一个队里一个派到那里(挖蕨根),等于这些男子人挖咯,我们娘花人(妇女)在屋(场)里挖蕨根咯,挖给这些人吃。我们做女(未嫁)的时候吃的少,我们吃这个也……我们吃得个把子,吃多了又屙不出,吃这些蕨,吃糠饺(团子)啦,吃这些屎桶瓜(野木瓜)。我娘在我姐姐家的时候,挖得这些屎桶瓜是这么吃,还说好东西。我那时候吃蕨,那时候一个人一餐四个,这么大一个,我只吃的一个。一餐节余几个,然后用袋子提了放这里,给我娘我姐姐吃。

个个过难关

 

苦就是苦了六零年,公社里饿死几多人,冇吃,六零年,真的说六零年过难关,个个就是过难关,人家只规定这点米。我们是红色农场,等于比公社这些还好一点,反正夜里呢,就吃粥咯,食堂里煮粥。公社里面一天二两米,我们一餐二两米。一天二两米到食堂里领就是了,食堂里怎么煮呢?二两米,煮了怎么吃呢?他们就是这样发啦。说还是说吃食堂,你到食堂里去领,领了回去煮,煮粥吃。就这么吃,不是怎么吃?一餐二两米,真的是说煮水吃都少了。

那边那些人是可怜,这些老人都搞都搞不倒,你有咋个吃呢?先真的说是吃树皮,确确实实是吃树皮,实现了!削得这些皮,捣得粘死人,煮起这么吃,他们吃树皮的说好吃,还说好吃,溜滑,煮起淀粉饺(团子)一样,人家就这么吃,我没(吃)。反正那时候我在家做女(未嫁),在农场里,反正一天有二两米,还好点。领着这二两米做草饺,反正搞这些吃,二两米有了咋(吗)?寻得这点草啦,给这些二两米拌在里面搞,搞饺吃,还说是好吃。吃糠是……好比是……他们说的一样,有现在碾米的糠吃噻,是好啊!先有咋个碾米啊,舂米,舂到这点糠,你说有咋个细?那时候又冇碾米机,过难关有(现在)这些糠饺吃噻,确实还吃得啊。现在碾米碾出来的糠几细呢,哪里有这种糠吃啊,等于是糠头(谷壳)里面的糠,还有(现在的)这些糠饺吃?不就是……咋个疤子,他就吃糠饺,吃了屙不出,就去挖,人家就是这样。吃蕨根,有咋个蕨根给你吃,就这样和皮吃,和皮挖(捣)难就这么吃,又不是屙不出?我们那边那些等于说冇权,搞不到的噻,冇办法,人家完全就这样饿。你二两米做咋个呢?煮水、煮粥吃都少了,一碗就煮掉了。

我哥也水肿

枫景(地名)那边不饿死了人啊。叫什么号,不记得……人家去挖蕨根挖蕨根,然后就饿死了在那个亭子里。

枫景那里,两公婆一天四两米,一个瓜瓢……他婆娘领了,端着这点米回来,两个人煮粥吃都那个…… 端这点米回来,问他婆娘,他说:“两个人就是这点米了。”“今天就这点米了。”他说:“嘿,还留着这条命捋卵啊。”然后吊颈死了,就这样。

说起水肿,我文仔哥,吃这么一点哪里有了?长的这么高这么大,要吃这么多。他不是摘大菜吃,偷大菜吃,集体不是栽几多菜,我们那里农场里有专门种菜的。抱这么大一把的大菜回来,又冇油,就是点盐,就是这么吃,吃多了不水肿?算着是死了啊,然后拖到医院里,住了两天。他肿起这么睡着,算着是冇人了,然后打了点针。这个医师说要他回来,搞这个黄鳝,煮着,煮了这个水,去打饺吃。可怜我茶英嫂嫂,搞点谷,用磨去磨,就这么磨着这点谷饺,和米和糠,再用这个黄鳝水去炒这个饺,炒了再去蒸,然后吃这个吃好的。我哥哥算着是死的,亏我嫂嫂天天这么搞,搞起搞起这么吃。

我结婚的时候比以前好一点咯,吃钵子饭,那时候一餐有六两米吧,那时候是十六两称,一斤有十六两,不是现在的六两米。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