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仔(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80


口述人:刘江仔(男,1932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刘家里)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7月28日

采访地点:长兴村,刘江仔家中

采访笔记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江仔老人,但此前多次听到这个名字。好几位老人一给我说起三年饥荒的时候,总会说到江仔老人:“江仔的爹爹就是饿死的。那时候他吃十一个糠饺,屙屎不出胀死的……”我此前知道老人多少都会挨饿受苦,但从没想过我的村子会有人因饥饿而死。我一直好奇江仔老人是怎样一个人,关于他爹的事,他是否知道更多?

江仔老人住村东边,他一人在家,老房子。采访老人的时候他身穿白色T恤,休闲大裤衩。很慈祥,讲到饥荒期间晚上偷偷舂谷而没被上面领导发现的时候还哈哈大笑,满是得意,像是当年完成了某个壮举。而关于老人父亲的死,老人有不同说法,我们现在很难推断出哪个更准确。但可以肯定的是,老人的父亲刘寿雨死于1960年;不管是否是因为吃糠胀死,但可以肯定死因一定和饥饿有关。

采访正文

那年回都不准回

你奶奶是三娥吧?我们先在大队做事,调(一平二调)到哪里去,都是一起在那搞。我叫做江仔,姓刘,78岁,我耳朵有聋,说的(声音)细呢,不听得(听不到)。

五八年炼铁,我们调在仓下(村)红旗铁厂。到朱里坳(地名,音译),那里江西朱里坳搞到这些风管来,铁管也是从朱里坳担起来的,要这些娘花人(妇女),男子人全去担呢。一回担一点,一个人担得好大(多少),担回来。一夜走啊,冇咋个(不会)只是白天走夜里不走,夜里也走,白天也走。

一个大炉子,两个大风箱,放铁水的时候呢有个门,推开,推开这个门,这个铁水到(从)里面放出来,就一块块的铁,蛮大,有几百斤重一块啊,这些铁。

这里,大队(长兴村)也搞了铁厂,在杨梅山下,这里的没出咋个铁。我们上面(仓下村)就出铁出得多,出几多铁。烧的烧木炭,他要木炭溶这个铁管,溶完铁管,还要再倒到炉子里来。要搞过两个地方,首先拿木炭溶,一个大窑溶,溶完又要倒到炉子里。一个大铁炉,一个大风箱,蛮(很)大,四个人拉风箱,冇停。

搞一阵就散了场,我又调到高陇(镇),高陇又搞特级队,东搞西炼,横调直调,就这样。我还调到那啊……调到秩堂(乡)搞花果山,我们这一次背四个红旗回来。庚寿(村书记)呢,去哪里,总之要我去。那时候修谭家坡塘坝,我也是在那管伙食,在那搞,做事务长。你奶奶她们不也是在那,完全不准回来呢。这年回都不准回来。东搞西搞,搞几多地方我们。

作风纪律大

冇吃,这边就搞集体,食堂……搞食堂呢,偷着舂点米,这些人(生产队)一个人分点米,不是不一哈(全部)饿死的啊。六零年这年真的是说……完全冇吃,一个人一餐三两米,冇年纪,那里吃三两米有了啊?吃得这么一点点哪里做得到,饿得不奈何啊。要完全饿死,偷着分了一点米。夜里躲着舂,白天不能舂。高陇(镇)兰生(人名,音译)在这里办点,他是派过来的,乡里派过来的。如果(兰生)来了,看得(舂米),你就不得了:“偷着舂米啊”,这就还不晓得怎么搞,要处分。听得狗叫呢,又外面去看一下。看下有哪个来了冇。怕死了怕,那时候,一哈(全部)就是“作风纪律大”。夜里要去做咋个就去做咋个,你还敢不去吗?要做咋个就做咋个。

咋个秫米草,虾弓花……吃这些草,吃了很多样数草啊,挖这些草吃。就这么捣烂捣烂蒸一下,就这么吃啦。那里有咋个……又冇油,又冇咋个,你哪里有油吃啊。样样冇,种田种点谷呢,一哈(全部)卖到国家去了,车子全部拉了去了,这些谷一哈(全部)拉了去了,冇分得你吃。打了回来放到仓库里,晒干了,又装去了,一下装到粮站里去了,哪里有得你吃?不是说偷着舂点米呢。

吃了很多种数草,还有些不记得了,哪里记得这么多啊。我记得还有些咋个籽啊,搞起吃,红的,也是捣饺吃。完全冇饭吃,一天三两米做咋个啊?吃粥都少了啊,这哪里有了啊?

吃树皮是吃一些刮皮的树,红的皮,刮到呢,屋里用石坑碾烂,碾烂捋成饺(团子)吃。软是柔软,这个皮像糯米一样,柔软。吃就也难吃,吃了有股味,不好吃。

到山上挖蕨根,就是蕨根呢还吃得。蕨根挖回来洗了,洗了泥,然后去捣烂,捣烂捣烂,又洗出这个粉出来,洗出粉出来,淀了这个粉煮饺吃,还吃得。蕨粉这些难搞噻,要挖要洗咯……挖了用粪箕担回来,担回来洗掉洗掉,再去捣烂咯,要这么搞。

还有糠,碾米的糠,是碾米碾出来的粗糠,一片片。先碾米的糠不是现在的米皮啊,现在的是米皮,吃得啊。先的很粗,一片片地糠,也是搞饺吃,这些人哪里吃得下去。我们老倌(爸爸),吃糠饺,吃了几次,这么噎,这么噎……屙屎不出啊,完全屙屎屙不出来。

这时候完全冇吃啊。哪里有咋个吃?完全冇吃。就是吃点鱼,鱼还是有一点。肉这些是没看到,完全冇肉,完全冇肉吃啊,冇其他东西。

我的老倌(爸爸)死于1960

六零年呢,我的老倌(爸爸)……就是冇吃这年噻,他在公家放牛。就赶牛赶回来关起,在路上吃了几蔸禾。高陇这个谭兰生,当时就跟他说了几句……“哎呀,这个老倌,还喊嘻嘻(叫嚣),拿绳来捆起他。”就拿绳来掉起。结果就派两个人在这里送到高陇,先是乡政府,送到高陇乡政府。也是六月,六月大太阳。老倌人家可怜造孽。送在那里掉在窗户上,就太阳晒,六月天的太阳,晒得汗直滴。饭都冇吃,中午哪里有饭吃,饭也不给你吃。一个人三两米,饭都冇得你吃,你怕是呢。

结果掉到高陇那里,就在那里关了三四天,老倌就搞的很躁(生气),回到家里吃药就毒死了,就这么死了啊,吃药毒死的。这年冇吃,哪里有咋个埋?做酒搞咋个?人家走到门竹买几斤泥鳅黄鳝,我记得买了一只鹅,就这样埋了。就这么散场,冇咋个啦,冇一点咋个。你屋里饭都冇吃啊,还哪里有咋个?搞到这些人不得了。我呢,就天天调到外面去了,也不在屋。东调西调,不是这里就是那里,调到外面去了。这时候我们正当有二三十岁噻,完全调到外面做事,冇到屋里。

现在真的是享福啊,就是我们出世的时候吃亏啊,就是我们不抵,划不来,累得死了去了。像现在一样,吃熟米饭,一下(全部)吃熟米,还说不好吃,这些米不好吃。就是我们划不来啊,吃没吃的,累又累饱了,现在出世的出的几好啊。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