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英(湖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79

口述人:张明英(男,1947年出生,湖北省随州市殷店镇钓鱼台村村民)

采访人:章梦奇(女,1987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2年1月14日

采访地点:钓鱼台村,张明英家中

 

采访笔记:

张明英老人是我采访过的余先堂老人的儿媳妇,第一次见到这个老人的时候,感觉她还很年轻,只是给她拍了照片,没有想着要采访。再过了一年,余先堂老人去世了,我重访余先堂的家又遇见张明英老人,张老人记得我是来采访的,就和我说了起旧事。她比我想象经历多得多,善谈,说起话来有男子气魄。

我在采访张老人的时候,正是我在统计本村逝者信息的过程,张老人告诉了我马大顺的父亲、马正义的死亡故事,这个故事和我之前听到的版本很不同,也是采访中得到的最具体完整的一个故事。对于这个名叫马正义的逝者故事,听着张奶奶的讲述像是让我迷失在记忆密林之中,密林中的树纹路清晰,不是梦境。

张奶奶一直以为我是记者,她跟我说,像这样的湾子,一般那记者怎么都进不来,为什么呢,被杠子都当不住,而被筷子挡住了。她说完很神秘地补充一句:“懂不?不懂啊。被饭店的筷子挡住了。”

口述正文

59年吃什么?

我们59年吃嘛?吃糠,吃这红荳叶子,那渣草,那木子树叶子,棉花叶子都吃了的。你到哪去(找)?59年春上生活还好点,那时候我们在天河口修水利。一直到冬里,那就是说吃树叶子啊,这黄豆叶子,这个花生叶子,那就是靠这个养活的生活。到河里去剜菜,这都吃了的。“人不死,天有救”,那天老爷就在催促。那我们农村的就是说的地长皮,也叫地谷皮。它要捞成一块,比如说这么大一个牛咕的潭儿,这团圈一圈的,全正这大长长的。那时候春上哦,那下起雨来了,在河里你今着挖了明着它又有。那你瞄着这么大一点点,它明天瞄着有这么大。好比现在就是耳子(木耳)一样。它是吃到以后,到人的肚子(里)不变,你吃的么样它还是么样。那它比较好吃,那要比这树叶子啊好吃多了。这现在这河里就没得菜。是不是啊?一直到59年冬里嘛,60年春上,生活才细微地(好点)。

修水库的路上饿死很多人

你如果说,这要是那几年,那就人要饿得还多些,比那还多些,还残忍些。那人家厂里岗的、九里岗的人,那全走着走着半路的,全死在半路的。那全是南河坝的人,那全饿死的。那底下的那一块槽,那脚手全刨得冒血。那脚底下“蹬团沟”。用脚在那蹬个沟啊。蹬个潭儿,他要死的,他摆命(挣扎)啊。是的啊?。那就那么回事。那人不造孽啊?那人实际上是最造孽的。人一生不知道好的柺的总要好好抗下,是不是啊?

陈大肚子拨米

那时间那还是三队的陈大肚子,他在白庙的当乡长,从白庙的上头拨的米下来,这陈大肚子就搞到我们这民跃(大队),慢慢地社员生活就比较好一点。到后来(文革)也把他搞垮噻,那就把他的……好比说把你个人(自己队)搞掉(私吞)了。

晌午要多挣工分

那就是你像那中午。人家这家家口口的都回去,你还在田里,还在扯秧。这就是说到大农忙的时候,你中午呢想多挣一分,或者是扯秧,或者是搞其他的活儿,你多搞一点点。中午就说或者是一分或者是两分,有的是包工,有的是点工。一般的总是这个包工要多一点,这就一晌午多了两分。人家晌午回去,我晌午不得回去,你的生活条件差了嘛,是不是那么回事?你跟不上人家生活水平,你跟不上。粮食,人家的这个劳力多,人家就把你的粮食抢跑了。人家吃干的你吃稀的。就这么回事。我们说话就很简单,是不?

紫金山,死人山

过去人造孽的多啊。这儿死的,那就那紫金山,那叫嘛?叫死人山。那死几多人呢。那时粮食过渡嘛,生产大跃进。你光做,没得吃的。他做不来了,那人就饿了,那就是说饿了倒了。倒了就起不来了,在那抬签(棍子),一抬就弹坨了,人就死了。哦,那时间哈(全)是饿死人的也不少啊,那饿死几多人呢。

马大顺的爸爸死得造孽

那我们这……一队的饿死一个,这个三队饿死一个。这两家全是姓马的。一个叫……那就是说他的大号找不到,只晓得姓马,那全是正字牌的。这马大顺的,说小一层,是马大顺的爸爸,那个时间马大顺还在当兵,他的爸爸就在这西坡的饿死的。那时候饿死的就是说,在西坡的开改嘛,那就是说改田,改田地。那人家加工的人晌午回去,就可能吃的要跟老百姓吃得比较要好一点。那办工厂的,他们那是吃的米,就不是他们一伙的人,懂得不?老百姓吃的全是有菜、糠,他们那加工厂的吃的是有白米,吃的饭。比如你是加米厂的,我是农村的做活的人,那就又不一样了,是不是啊?那人家想给你吃就给你吃,不想给你吃你瞄到不?

人家那坐在那一圈,一圈人全吃的饭。他把碗拿到去,一个个去磕个头。比如说你也是吃饭他也是吃饭。他这个人也想吃点饭,也想吃得饭,他就跟你去一个个地磕头。磕头,要啊要,人家赶了有一碗饭(给他),将将一口饭还没到嘴里去,一碗饭一下盖嘴上,人死了。他就那样一倒,没端牢,手一松,碗掉了,那个碗一下磕到嘴上,就死了嘛。那是手头没得气了啊。你把端着的碗掉了,那个饭还没到嘴里去。懂得嘛?

那是说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在一路做活儿。回来跟这一样咵家常,他跟你谈呀。他说哪哪哪饿死了,哪哪哪饿死了,在那跟人家磕头。磕头他就一碗饭还没到嘴里去,死了。那才造孽呢,是啊?那还不是听妈们说,老人们说,这一般的还不是听别人说。

偷东西就要游乡

那要是在59年,你比方说噻,我是当官的,你偷人家动东西,偷人家逮住了。我就给个锣儿你,在那堰堤上去,敲下,你说“我今天偷人家的么俟么俟”,再敲一下“我今天偷人家的么俟么俟。在那堰埂上去吆喝,今天犯得么错误,偷啥的么俟(什么),吆喝那。

乱说就成了反革命

那时间就跟人家说的,那是“粮食过渡”。按说呢,这是毛主席领导之下,你说多了怕,在毛主席领导之下你说呢?只有说去记毛主席的好处,没说有记毛主席有害处。你说是不是有这么回事?但是这你还不叫跟人家说,这说多了就没得益处了。是啊?那逮住来说,成了一个反革命。是不是啊?考虑过吗?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